悲悯

    云弥推开门时,辛雾正坐在窗下读诗。今日她梳齐齐整整的偏髻,侧脸弧度上扬而婉约。

    母亲逐渐老去时的美丽同样不可想象,丝毫不必追忆年轻时。

    “《河中之水歌》。”她从后扶住辛雾肩膀,“阿娘喜欢好多年了。‘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也是一位小娘子呢。”

    韦诜为人不大正经,行医却极尽心。辛雾近来情绪平稳,有一回云弥亲手做金铃炙捎来,她用掉一半,转头抿着唇笑:“好吃。”

    以至于云弥心绪越发回环往复。

    “我前日去西市,遇到一支从朔州来的商队。”她对辛雾道,“他们从北边倒卖些皮毛材料,说是能挣不少银子,长安城中的勋贵人家爱穿这些。去年冬天好冷,母亲也替我寻到一件皮毛氅衣。”

    虽然是他送的。

    辛雾望着她。

    “穿上就不冷了。”云弥垂眼,“母亲,我听说朔州冬日里是很冷的,比长安要冷。你记得吗?”

    辛雾扭开脸。半晌,轻轻嗯一声。

    “娘亲……”她想了许久,像是下极大决心,“我原本告诫自己,无论是自己足够出挑,还是逼迫夫君,让他去挣功名,做一方封疆大吏,都一定会带你回家的。这些年,我一直这么想。”

    “我也一直相信,这不难。纵使我没有办法为你从阿耶那里讨一个公道,但只要以后过得自由自在,或许总能遗忘的。我们要的已经很少了。”

    说到此处,云弥蹲下身,侧脸靠在辛雾腿上:“阿娘,我没有想到,变数会是我自己。”

    “我不想离开长安了。”她伏下去,“我舍不得一个人。”

    辛雾抬手,轻轻托在她的脑后。

    “其实……其实他对我也不是太好。”云弥抱住母亲的腰,“我不情愿过,甚至偷偷恨过他。我以为可以一直如此,那我就不怕。可是——”

    “我不知道他会对我好。我就怕别人对我好。”

    说出来,她心里就舒服许多:“阿娘,你教我,该怎么做。再这样周折下去,我要讨厌死自己了,真烦人。我不是这样的,我明明最烦优柔寡断。”

    头顶传来很低的一声笑。

    声音也是那样柔:“祖母、夫人和阿兄阿姊们,对你好不好?”

    “好啊。”

    “可阿弥从没想过,要为她们留在长安。无数人想来长安,你执意要走,她们都没能把长安变成你认定的故乡。”

    云弥一愣。

    “为什么轮到这个人,就不同呢?”辛雾以手梳女儿细腻青丝,“女子生来就想寻一个停泊的地方,又默许一定是某位男子。阿弥很聪明,但不能免俗。”

    “娘亲……”

    “我没有怪你。”辛雾微微笑,“阿娘曾经也是这样的。”

    “……可是阿耶令人失望。”

    “所以阿弥也担心那个人让你失望。”

    云弥不语。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阿弥不喜欢做梦。还在梦境里,就知道一定会落空。”

    母亲是世界上最懂她的人。一句话就叫她泪盈于睫:“是,我知道……”

    “不必这么痛苦。”辛雾摇摇头,“把梦做完,其余的不要想。”

    “可是不行!正是因为不行,我才会这样的。”云弥蹭地起身,“同他在一起,我今后哪里都不能去。同他在一起,我更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娘从前说承担富贵的人就要有所牺牲,但我不想牺牲!”

    辛雾面上却是一暗。

    她给了这孩子这样好的出身,话里话外仍然畏惧另一个人的地位。

    那就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选择。

    “……阿娘,我如今不是好孩子了。”云弥深吸一口气,“我越来越明白民生多艰,越来越清楚世事翻覆,更知道自己得天独厚。可我只想躲起来,躲起来快快活活过我的生活,不再像幼年时那样心怀壮志,也不再像刚进学时,动辄写要为天地立心。我知道,全都是假的。”

    辛雾终于失笑:“说的都是什么话。”

    “连那样辉煌的一座长安城,都可以因为一个人犯错而倾塌。”云弥轻声,“神佛根本救不了这世间,所谓正道也从不渡人。天若有情天亦老,难道不正是因为‘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

    (注:上天如果有感情,也会因为悲伤而老去。难道不是因为寒暑更迭日月运行,只是在消耗人的寿数?均出自李贺。)

    辛雾怔怔望着她:“阿弥。”

    “我一直是这样的人。”她像孩童一样抬起手臂,拍了拍胸脯,“难道还不够通透吗?”

    够了。

    可是又太够了。

    “怎么还会喜欢上一个人呢?我连这莫大的江山都不喜欢。任他王侯将相,我一个也不敬仰,更不推崇任何宏图大业。谁跟我说他要以死明志,我只会告诉他,那你即刻就去死吧;谁告诉我他隐忍一生只为达成夙愿,我只会笑他,夙愿倘若有用,至今就该还是始皇帝的大秦。百姓吃不饱饭和能够吃饱,就是所有更迭的症结,不需要他们做伟大模样给谁看,也绝无可能真有千秋万代!”她不知为何突然慌乱,在这房里跺脚两步,“我就不明白了……我还不够聪明吗?为什么如今沦落到听他咳嗽两声,我就担心是着凉了,要去买梨、买藕、买芦根?我炖的明明极难喝,送了也是被笑话。烦死了!”

    痛快了。

    近两月的郁结烟消云散。

    云弥长舒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她又道,“我的的确确是个聪明人。”

    辛雾已笑得难以自抑:“你这孩子。”

    她缓一缓:“应当是很好的一个孩子。至少对你很好。”

    “……勉勉强强吧。”云弥咬着唇,“他说没有我,他会畏惧人生大雨滂沱。”

    自己嫌弃过于缠绵,违心抱怨:“选一把结实的竹骨伞,不就好了?一上来就对我那么好,叫我怎么办?”

    辛雾招手,让她靠近。

    “因为或许真有一个人,他也知道世事空茫,也明白很多事,都不能长久。”

    母亲温柔笑着,牵住她的手:“但他还是想照顾好你。”

    云弥迟疑许久,最终还是问出口:“这是爱吗?”

    母亲点头。

    出小院门,为期正咬着饴糖在等。见到云弥,兴奋扑跑过来:“小阿姊!”

    “为期。”云弥蹲下,任她来抱,“对不住,阿姊近来很忙,没有经常来看你。”

    “没关系呀。”为期手上力道紧紧,“阿姊来,我就特别高兴;阿姊不来,我就可以等着阿姊来,也特别高兴。”

    云弥张开手,轻柔回抱。

    方才她要离开时,被辛雾叫住。

    “阿弥。”母亲语气温和,“有时一个人存活于世的意义,是向下赋予他人意义。”

    云弥停住脚步。

    “你方才说,你看不起宏图伟业。可以的。”母亲停一停,“但你想过吗?古往今来那么多战死沙场的将士们,如你所说,这些牺牲都毫无意义,他们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们的意义是,告诉生还者,要赋予他们意义。”

    “可母亲不算是好运之人。”云弥握拳,“至少同你心中的悲悯相比,不是。你应该得到更多的。”

    辛雾仿佛经过漫长沉思,而后淡淡笑一笑:“是啊。”

    “或许是因为,我明日还想去田梗散步吧。”

    “小阿姊下次来,为期带我去散步吧。”云弥握着为期的手,“会写名字了吗?”

    “……期好难写。”为期嘟起嘴,“好多笔画。”

    “为期长大会明白,为字才难写好。”云弥牵着她往家走,“越简单的东西,就越难存续。”

    五月末了,入目一片已成熟的青绿,错落映在午后日光里。

    为期摘了一朵不知是什么的野花,踮脚别在她耳朵上:“小阿姊好看。”

    寻春敏锐地察觉,自从别了一朵小点地梅回府,小娘子心情就好转许多。专心致志,捣鼓出一盘汉宫棋。

    分给小院里的人吃了,一脸期待等回馈。

    行霜撇开脸。

    负责洒扫的芳菲低下头。

    只剩她了。小娘子未出阁,院子里只三位侍婢。

    “……比上次好些。”寻春艰难道,“有长进。”

    “那我还是不吃了。”云弥盖上食盒,“我一进庖厨,怎么比衡阳还笨。”

    行霜非常认真:“殿下会说好吃。”

    小娘子侧着脸。

    行霜以为她又不会回应,不想静默半晌过后,轻快道:“是呀,他会说好吃。”

    正院来人,叫了云弥过去。一进正房,瞥见三兄魏忱正端坐喝茶,这才想起之前郑夫人说要她去东宫道谢一事,别扭走上前:“母亲。”

    “回府怎么也不说一声。”郑夫人嗔她,“你三兄总算得空。他让人挑了一方砚,择日你同他去一趟东宫,亲自致谢。”

    魏忱眼睛在茶盏下,冲云弥眨一眨眼。

    “就这么一件小事,”云弥装作没看见,“三兄拖了多久了?”

    “哎,好妹妹。”魏忱抬手,“我同你说过了吧,太子殿下安排楚王去京郊巡视驻防。楚王去岁才领右羽林的差事,就叫我陪着,昨日才归家。”

    京中做事得力些的郎君,确是时不时就不在长安。这事齐月圭也抱怨过,说好端端一个亲王,怎么就从了武。

    轻缨就说,像楚王这样至少可以一直待在京畿,而不必在各地轮换历练,已经是极好的安排了。

    郑夫人又叮嘱几句,就差把“你这么漂亮你要谨慎”说出口。她可不知道一儿一女迈出门,魏忱就道:“母亲还不知道?”

    云弥挣扎:“知道什么?”

    “楚王喝醉酒,好多人都听到了。”魏忱清一清嗓子,“‘我大兄、大兄喜欢三娘子’。旁人就问,‘是哪家的三娘子啊’。他指我,说他家的。”

    云弥努力绷着唇。

    “挺好,挺好。”魏忱道,“阿兄走前让我留心你的婚事,如此一来,我怕是插手不上。”

    “……阿兄也觉得,我适合嫁给他吗?”

    “怎么不适合!”魏忱挥一挥手,“殿下喜欢就适合。”

    如今是真完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适合。

    或许……或许,停泊也不是那么望而生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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