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儿头

    她走到闻雀斋后窗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霖铃停下脚步,拨开竹帘的缝隙往里面偷看。

    只见斋舍中间站着一小圈人,有韩玉,左廷,张德龙,朱勉等等,簇捧着圈子中间的马子骏主仆和一个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赭色锦袍,长着一张宽脸盘,表情笑眯眯的,看上去很慈祥。王燮站在他旁边,也是一副神气活现的神色。

    霖铃一看这两,立刻猜到这中年男人应该就是王燮的老爹了。作为一个常年出海行商的大佬,王老爹看起来气色相当好,海风也没有吹皱他红润的皮肤,或者给他带来多少风霜的感觉。

    此时王燮和王老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玩意儿,什么笔墨纸砚玩具器物都有,王老爹笑着招呼周围的人说道:“你们喜欢什么便拿去,不用客套。”

    韩玉他们那帮人看起来和王老爹也很熟了,大大咧咧地在一堆小商品中淘货。连左廷也攥着其中一枚小铜镜,前前后后摩挲个不停。

    王老爹看他喜欢这枚铜镜,便说:“这是我在三佛齐买的。”

    “三佛齐?”左廷抬起头问道。

    “是。那边水道多得很,好多铺子都设在河上。而且人也长得奇怪,头上总是缠一块红布,僧不像僧道不像道的。不过那边女子俊俏的很,眼珠都是乌溜溜的,还有的连头发都是赫色的,”王老爹兴致勃勃地讲他的国外见闻,一讲就停不下来。

    他说话时,左廷目不转睛地听着,表情格外认真。

    王燮在旁边笑道:“子期,既然你喜欢这个玩意儿,那就送给你罢。还有你们几个,喜欢什么就自己拿,若是不喜欢这些,我家里还有其他的,明日再拿过来给你们挑。”

    王燮在摆谱时,王老爹又笑着从衣服里拿出一个油包,递给子骏道:“衙内,这是我从新罗带回来的松烟墨,是用当地最好的胭脂松木制的,磨起来有股香气,比国内宣、歙出的墨还好些。我听燮儿说衙内平时爱写字,这几挺墨就送给衙内,也不值几个钱,就权当个玩物收着吧。”

    子骏忙推辞说:“老爹,我这里不缺墨,多谢老爹记挂。”

    王老爹不肯放弃,一门心思把礼物塞给子骏。王燮也在旁边帮腔说:“子骏,你就收着吧,就当是我送你的寿礼。你不收,我爹回去就骂我。说我平日总吹嘘你是我兄弟,关键时刻却连个小玩意儿也不肯收。”

    子骏面露难色不言语。王老爹板起脸对王燮说:“你个小猢狲整日里只会搬口弄舌,一件停当的事也没见你干出来过。若是你有衙内半点出息,我就不用日日操着这条老命到处去打拼。如今别的事我也不指望,就指望你从衙内身上学到个一星半点,我就烧高香了!”

    王燮被他老爹教训得垂头丧气,走过来搂着子骏的肩膀说:“行行,我凡事都向子骏学,子骏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行了吧?”

    子骏从背后拍王燮一下,让他不要胡说。王燮笑着把油包塞到常安手里,哄道:“常安,你替你家郎主收着。子骏,就这样了。”

    子骏犹豫一阵,最终还是默许常安把礼物收下。霖铃一看时间差不多了,咳嗽一声走进了斋舍。

    几个学生看霖铃进来了,纷纷回到座位上去。王燮一见霖铃,赶紧对他老爹说:“爹,这是孩儿的教习李先生。”

    王老爹立刻堆着笑迎上来道:“李先生,再下总想与先生见面,可是不得机缘。今日好巧的机会!不知先生住哪里,一会下课后我去拜访先生,和先生说说话儿,不知先生得空不得空。”

    霖铃对这位老辣的外贸大亨很感亲切,拱手笑着说:“王老爹客气了。我就住在碧螺山上的绿荫山房,老爹有空可以来找我喝茶,在下随时恭候。不过现在课时要开始了,请老爹见谅。”

    王老爹赶紧说:“那我先出去了,一会再去拜访先生。”

    他又对霖铃做个揖,然后笑眯眯地从闻鹊斋里走出去了。

    **

    霖铃上课前,先走到简唐的课桌边。简唐一如既往地趴在桌子上。霖铃看得来气,把食盒往简唐桌子上重重一砸,声音大得把简唐吓坐起来了。

    “哟,你这睡的还挺浅啊,要不要我给你搬张床进来?”霖铃讽刺地说。

    简唐闷声不响地抬头朝霖铃看一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霖铃忍着火气对他说:“这是给你吃的糕点,是你表妹托我带给你的。”

    简唐听到“表妹”两个字,忽然神色一变,将食盒拂到一边道:“我不要吃。”

    霖铃越看越气,这么渣的男生竟然还有妹子对他念念不忘。她怒气冲冲地对简唐说:“你不要吃就跟你表妹说清楚,免得人家啃哧啃哧亲手给你做,还跑到书院门口给你送进来,真是好心喂了驴肝肺。”

    简唐不服气地顶嘴道:“我并没有让她给我做糕点。”

    霖铃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说:“吃不吃随便你。我要上课了,懒得管你。”

    她拼命把窜起来的火气压下去,走到讲桌边,对学生们说:“各位,今日我们讲的主题是诗的字句。一首诗可以每一句都平平无奇,但因为某个字用得特别传神,连带着整首诗熠熠生辉,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就如大家非常熟悉的王安石那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一个绿字已经成为诗坛佳话。还有贾岛将‘僧推月下门’改为‘僧敲月下门’,一字之差令整首诗韵味截然不同。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

    她顿一顿,又说:“所以今日我们来做个练习。我等会将一首诗贴在墙上,请各位上来改其中一个字,看看能否通过一字之改增进整首诗的质量。”

    下面的学生从来没上过这样的课,纷纷交头接耳地讨论,觉得很有意思。

    霖铃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张松花纸,用胶水贴在斋舍前面的墙上。

    大家忙伸头去看。只见纸上写着一首七言绝句:

    《菊花》

    故园三径有幽丛,一夜玄霜挂碧空。

    多少天涯未归客,尽借篱落看秋风。

    这首诗的原作者是明代的唐寅,也就是后人熟悉的唐伯虎。原诗前两句是“故园三径吐幽丛,一夜玄霜坠碧空”。

    霖铃将这首诗修改了两个字,想看看学生能不能想到唐寅用的那些生动的字眼。

    霖铃把纸粘好,回过身来笑着说:“各位,谁想上来试试?”

    大家起先都沉默,过了片刻后,韩玉站起来道:“先生,我想试试。”

    “好,”霖铃笑着鼓励他:“少昆,你上来自己改。”

    韩玉走上讲台,用毛笔在旁边的一叠朱漆中蘸了蘸,在第一句的“有”字上画个圈,旁边写个“满”字。

    霖铃一看,韩玉这小子果然有几分才华,一眼就看出这个字用得太弱。

    她在旁边笑着捧哏道:“不错不错!‘满’这个字比‘有’字确实更有画面感。还有谁想上来一试?”

    韩玉一脸高兴地走回座位。其他人看他得瑟的样子,也纷纷跃跃欲试地举手。霖铃又点了朱勉上来。

    朱勉拿起笔在最后一句的“看”字上面画个圈儿,改成一个“道”字。

    霖铃一看,这倒是有点新奇。她问朱勉:“为什么要把‘看秋风’改成‘道秋风’呢?”

    朱勉说:“如果天涯未归客相互碰见了,肯定不止看秋风,还要互相聊个天,比如阁下是哪个州的,今日天气降温降得厉害。改成‘道’字岂不是热闹一些。”

    霖铃想了想,也有道理,就说:“嗯,你改得也不错,还有吗?”

    她在下面举手的人中间目光一扫,又看见了江陵,便赶紧说:“明远,你上来试试。”

    江陵走上前来拿起笔,在韩玉画的那个圈上又画了另一个圈覆盖住,旁边写一个“绽”字。

    霖铃忍不住拍手说:“这个改得好!故园三径绽幽丛,这个‘绽’字比‘满’字更有力量,把整句句子都提起来了,很不错!”

    江陵有些不好意思地施一礼,转身也下去了。

    霖铃又陆陆续续喊了几个人上来改字。一首诗上面画着七八个红圈,各种各样的字词都有。

    等大家差不多都改完了,霖铃笑着说:“好,那我也来凑个热闹。”

    她提起笔,在“有”字和“挂”字上分别画一个圈,旁边写下“吐”和“坠”二字。

    “大家觉得如何?”她放下笔,笑着说:“明远,你觉得呢?”

    江陵忙站起来说:“先生用的字比我的好得多。尤其这个‘吐’字,更显菊花的优雅矜贵,相比之下‘绽’字就显得俗气了。还有这个‘坠’字也是妙极,天气由热转冷的变化,都在这坠字之间,学生如何也想不到用如此精妙的字来形容。”

    霖铃心道,嘿嘿我也想不到,这些都是唐伯虎想出来的。

    霖铃正为自己的教学创意得意,忽然在众人兴致勃勃的目光中看到一瞥冷冷的,甚至带点嘲讽的眼神,正是斋长马子骏同学。

    霖铃心里一跳,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她干咳一声,问子骏道:“子骏,你有什么看法?”

    子骏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说道:“先生,恕我直言,诗词的深意乃至意境,绝非依靠某个字来烘托。相反,一首用字平平无奇的诗,只要意境深远,情志动人,依然会是一首绝佳好诗。就如王摩诘,孟襄阳的诗,也没有甚么惊人的字词,但依旧是千古佳句。如果拘泥于揣摩字词,而忘了诗者本心,那反而落入词藻的窠臼了。”

    子骏这一番话一出,斋舍里的气氛又安静下来。霖铃一看完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学习氛围又被马子俊这个刺头给搅黄了。关键这个刺头还是个学霸,如果自己不能一击即中把他给制服了,这样的罪估计自己今后还有的受。草。

    幸好昨天晚上她备课比较充分,对这个问题有所准备。霖铃定定神,对子骏朗声说道:“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并不全面。字词和意境都是很重要的,如果一首诗光有意境,光有感情,但是没有出彩甚至合适的字面意思表达出来,那你让读的人如何能体会到呢?”

    子骏垂下眼睛不言。霖铃又说:“更何况你们明年要去应举。你要知道,应举的时候主考官要读成千上万的诗。他读每首诗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点点,你意境再好,情感再真挚,如果你不能一下子抓住他的注意力,那么再好的诗也会被埋没。因为他没有时间来细细揣摩你的作品,去发掘诗中蕴含的意义。只有当你的诗能第一时间脱颖而出,让他产生眼前一亮的感觉,他才会去读第二遍,第三遍,明白吗?”

    子骏看着霖铃不说话,两个人就像谈判桌上的对手那样,默默用眼神互相较劲儿。

    过一会,子骏忽然说道:“先生,我也拜读过先生的诗集,一直想向先生请教。不知先生是否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们现场掂字做诗比试一下,让子骏向先生学习一二,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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