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九月初,周一晚,书店的生意明显冷清下来,七点过后基本没有顾客到店。

    李嘉年坐在收银台前,先是重新确认了系统,接着把林彦景排好的书店宣传文章设定好推送时间,把这两件事搞定,他忽然发现没什么事需要处理。

    然后这位江畔书店的店主、股东、收银员、运营主管,就开始蠢蠢欲动,想要马上拉着林彦景回家休息。

    他伸长了脖子,朝着借阅区看去,发现门是关着的,门上的小小透明玻璃区域一片漆黑,说明林彦景不在里面。

    他又看向读书交流区,但林彦景的墙角专座被高高的隔板挡着——原本是没有这块隔板的,但今年八月,林彦景控诉李嘉年时不时盯着这边看,影响她工作了,最重要的是,还有正在讨论的学生来问她“收银员为什么老是打量你这边”、“书店老板上班怎么总是偷懒,而且还偷看你”之类的问题,而且问的人越来越多,有时还带着调笑和揶揄的意味,搞得她不知所以,愣在原地。

    她下定决心要杜绝这个影响书店发展宏伟事业的现象,随即在网上约了装修师傅定时上门,没有事先通知李嘉年。

    一天,晚上九点一过,她就挂上了“休息中”的指示牌,微信通知师傅过来,加班加点装了个隔板,顺便在隔板上设置了几个简便的储物区。

    李嘉年当时就木了,待在收银台一声不吭,臊眉耷眼的,虽然他知道是自己有问题,但丝毫不内疚,还扬言,明明是顾客不认真阅读,怎么能责怪他分心。

    林彦景懒得和他争辩,她算是明白了,每每发生这样的事情,李嘉年总是要装傻讨巧。

    重点是,她也不好直接批评他,毕竟他可能确实是情不自禁,而且没有任何要打扰交流区学生的意思。

    看着他沉默着整理已经很整洁的前台桌面,林彦景知道他有些落寞,或许是真的以为自己打扰了自己。

    林彦景把他按倒在办公椅上,然后蹲下身,仰着头盯着他垂着的脸,跟他解释:“李嘉年,我不是怪你啊,我只是怪我自己太浮躁,你一看我,我就容易分心。而且,我不敢直接说顾客分心,所以只能从自己下手,我是胆小鬼,你不是。”

    李嘉年闻言,心里也没有好受,右手伸出去,把她拽起来,然后搂进自己怀里,下巴戳在她肩膀上,盯着她身上的工作服Logo,硬邦邦地说:“你哄谁呢?我又没生气,我是在理性分析。”

    林彦景稍稍歪着头,想绕过来直视他,揭穿他的谎言,但奈何他贴得太牢,自己实在转不过来,只好背对着他说,“行吧,我不哄你,那你奖励我一下吧,我又为书店装了个新设备。”

    “你想去做什么?”李嘉年轻轻推着她起来,取出身后柜子里两人的衣服包,放在桌面上,“先去换衣服吧,换好我们就出去。”

    “你想去哪,我没想法,听你的,说定了啊。”林彦景翻出自己的衣服,直奔洗手间而去。

    李嘉年都来不及说什么,人就没影了。不过,他倒是想到一个惦记很久的地方,从十六岁以来,就一直想和林彦景一起去一次,结果后来自己人也跑了,始终没机会同去。

    当下好像就是最好的新机会。

    李嘉年把车停在一间酒吧门口,林彦景透过车前玻璃看见招牌上点亮的“江前树屋”四个字,有些惊讶。

    下车后,他们并肩进店,林彦景倒是没说什么,因为周边都是陌生人。

    但落座后,她凑到他耳边轻声问,“明天你要翘班啊?”

    李嘉年很喜欢她这种认真的担忧,本想逗逗她,又觉得没必要,直接说不是。

    “那你不开车回家,反而带我来喝酒?”

    “但你不是说听我的安排吗?要反悔啊?”李嘉年理直气壮,故意放缓了语调问她。

    林彦景被他的话噎住,顿了一下,又坐直身子,拉开和他的距离,边看酒水单子边说,“悔之晚矣。”

    “我来点吧,我怕你点中店里的招牌烈酒,喝醉了免不了难受,明天要找我算账。”李嘉年边说边抽走她手里的单子,又趁这个间隙牵住她的左手。

    明眼人都看得见,李嘉年进了酒吧之后,心情出奇得好,虽然说话欠兮兮的,但林彦景不觉得生疏,只是有点好奇,他这陶陶的喜悦感究竟根源何处。

    这间酒吧的桌上没有在线点单的二维码,李嘉年勾选好酒品之后,叫来就近的服务生,然后两人就开始等。

    林彦景一只手被握住,只能单手玩手机。其实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手机屏幕上,而是飘去了遥远的十六岁。

    如果现在是十六岁,此时此刻,李嘉年一定会温声细语地询问林彦景想喝什么口味的特调酒,并且正儿八经地提醒林彦景避开烈酒。

    二十三岁的李嘉年却佯装轻浮得意地调笑林彦景,肚子里装了一箩筐心事。

    手心都握出汗了,李嘉年才松开,忽然变得正经端庄。

    他说,“十六岁的时候我就想和你一起来这里,想找一个周末的傍晚,想骑电动车载你来,喝完送你回宿舍,让你睡个好觉。”

    林彦景微微吃惊,也有些伤怀,“你想得这么周全啊?”

    “昂,我还想过很多事情,比如去湿地公园,一起回一趟松丘镇,去看看家里的老房子,或者逛遍整个荆泽的书店,反正我能想象到的各种可能场景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哦还有,想和你再去一次新久山,看日落也行,看日出也不错。其实,我逃跑之前,就想过这些了。”

    听他把双方默认的离别说成单方面的逃跑,林彦景有些不忍。

    “不是逃跑,你又不是胆小鬼。”她往他身边挪了些,宽慰道。

    “我不是吗?但我还是走了,一点转机都没找到。”他自嘲地说道。

    林彦景长舒一口气,使劲拍了他的手背一下,“李嘉年,我就劝你一次,现在就停止这种没有意义的情绪内耗啊。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即使重来一次,也不见得有更好的解决办法,那个时候的心境和现实条件都摆出来了,现在再回望纠结也没用了。说白了,哪怕现在我们两个人还是身处两地,相隔千里,无法重逢,也不能倒果为因,觉得当时的选择是错的。当时没有完全正确的选择,选什么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还不懂吗?有句话是这么说的,‘遇见就是上上签’,你看,即便落得悲剧收场,大家还是要想方设法地自我安慰和鼓励,因为不敢放弃人生,不想死,还想活,而且是还想美丽地活着。不论怎么看,现在已经是万幸了,回顾过去的时候,也对自己宽容一些吧,这么多年,过得还不压抑吗?”

    其实她真的没有要诉苦的意思,但说着说着,她也有些难过,原本质询和劝导的口吻,也增添了不可忽视的哀戚。

    李嘉年赶忙握住她的手腕,说自己明白了。

    “是我多想,你别伤心。我也知道现在的生活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以后再也不会忽然提起伤心事了,好吗?”他也想说些像流水一样的话,来舒缓林彦景的心情,但还是笨拙生硬地开口安慰。

    不远处,有脚步声伴着人影进入林彦景的余光,她推了推李嘉年。

    服务生靠近,两杯酒送上桌,李嘉年把其中之一放到她面前。

    “就到此为止吧,我们今天只能想新鲜的、开心的事情,以后也尽量是这样。”她端起酒杯,又轻轻地碰了下他那杯的杯沿。

    “好。”

    林彦景轻轻抿了一口,先是感受到尖锐的一阵酒意入喉,然后是鲜活的柠檬酸涩,随后这两种味道又被海盐的微咸中和,口感很丰富。

    她放下杯子看了看,发现自己的杯沿沾着不少细细的海盐,又看看李嘉年的,发现他的酒杯并没有盐边,杯子里面也没有浮起来的柠檬片。

    “我这杯酒是什么啊?”她问李嘉年。

    他啜饮一口,把酒杯搁在她的杯子旁边,形成鲜明对比。

    “你这杯酒叫‘不能说的秘密’,基酒是白朗姆酒,加了柠檬汁,杯壁上擦了海盐,度数大概是15左右吧。我的这杯,基酒包括白朗姆、金朗姆、陈年朗姆和棕色朗姆,还混合了果汁和糖浆,度数差不多45。”

    “我不会夸你酒量好。”林彦景讷讷说道。

    “我不急,等着你以后再夸。下次我出去和供应商应酬,要是能把图书进货价谈低一些,你就会夸我了。”李嘉年再次得意洋洋,又提起杯子碰碰她的杯沿,像是在劝酒,又像在邀功。

    静吧的好处就在于,即使有人买醉,也不会有人撒野,各种情绪都是沉默的。

    半晌,两人的酒杯才空了一半,林彦景忽然想到个刚刚忘记问的事情,于是补道:“那你这杯酒叫什么名字?”

    李嘉年下意识僵了一下,被林彦景捕捉道。

    她更为不解,“嗯?”

    “我违规了,我又想到了当年。”李嘉年哑然失笑,右手紧紧握着酒杯,拇指一下、一下地摩挲杯壁。

    林彦景轻叹一声,又释然地回答他,“想吧,没关系的,如果你想起过去,快乐是多于难过的,那也赚了。”

    “所以酒的名字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世界末日。”

    “嗯?”

    “这杯酒,就叫‘世界末日’。六年前我来喝过一次,在我还没有离开荆泽,但我们已经分手的时候。”

    他的眼神有些迷离,里面应该在放映冗长的回忆。

    林彦景没问当年,只问现在,“所以酒好喝吗?”

    李嘉年不觉得奇怪,她总是这样的,会认真聆听,但不愿意去揭开过去,总是逃避所有的痛苦阶段,永远设置固若金汤的心理防御,下意识地隔离废止的情绪。

    那就只记得美好吧,这样也很不错,他想。

    他不回答她,也不再讲述,他明白她的包容和逃避,也清楚她不要互相迁就的宛转,需要直截了当的告白。

    那就□□一些吧。

    他放下杯子,贴上她的后颈,虎口刚好碰到她圈住头发的头绳,他闭着眼亲上去,轻点着唇舌,将酒意和爱意一起过渡给她。

    片刻,他放开她,手掌从后往前移,指尖轻抚她的唇角。

    “我形容词太匮乏了,你帮帮我。”李嘉年哄她自陈。

    “酒香太烈了,还有苦味,但也有一点甜味。”她上了当,乖乖地描述,说完才回过神。

    “是的,里面有糖浆,我刚刚说了。”

    “味道还不错,但我还是喜欢我的这一杯。”

    “所以只给你尝一点。”李嘉年端起杯子,重饮一口,然后又说,“所以,我能不能尝一口你的?”

    “你刚刚不是尝过了?”林彦景不给他。

    “对哦,刚刚我们是在互换酒意。”李嘉年故作高深地给刚刚那个吻正名。

    林彦景不搭他的话,默默喝剩下的酒。

    十点左右,他们买完单离开这间店,然后在门口等代驾。

    林彦景借着早秋的夜风醒神,后知后觉地发问,“这间店的酒水名称都是歌名吗?”

    “是的,而且都是同一个歌手的作品名字。”

    “老板还挺有意思的。”

    “是的,都说情怀不值钱,这间店体量这么小,靠着情怀和酒,也开了快十年了,所以寓言俗语也未必全都可信。”

    “你很清楚啊,以前常来吗?”

    “当然了,我是常客,只不过今天老板不在,前台和服务生都换过了,没人认识我。”

    “那你为什么只喝过一次世界末日,我是说以前,六年以前。”

    “因为我那时候未成年啊,以前还是不太敢放肆喝高度酒,是不是傻。”李嘉年握住她的手,嬉笑着批评她。

    “那为什么又喝了呢?”

    “因为难过、因为自责、因为已经不用去学校上课了,总之状态很糟糕,找点刺激自己的事情,小年轻的把戏罢了。”

    “那你以后再点这杯酒,还会出于难过吗?”林彦景问着一些不可预估的事情。

    但他还是很认真的答,起码此刻真心可鉴,“不会,比如今天,我就很开心,而且自足,即使翻出了过去的些些不愉快,思考几秒,我还是觉得庆幸。”

    “庆幸什么?”

    “很多很多,说不完。不过,眼下最庆幸你在我身边。”

    “我们要好好经营书店,努力赚钱,以后雇人打理,然后有时间就放一天两天假,去你想过要去的那些地方,一起去。”她一边嘟囔,一边用脚尖轻轻地踢路边翘起来的渗水砖。

    李嘉年本想说好,一看她的动作,才发现林彦景有些醉了。

    难怪开启了碎碎念模式。

    “林彦景,你喝醉了。”

    “没有!”她仍然踢着那块短砖,似乎有些恼怒,辩驳道,“我这是微醺。”

    李嘉年忍不住笑意,又问她,“微醺的感觉好不好?”

    “还行,我很快乐,而且我很诚实。”

    “嗯?怎么说?”

    “就是,我想告诉你,其实那七年,我也常常觉得难过,因为一个人,我总是一个人,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也是。我一个人去实习,舍友要么有恋人陪着,要么又朋友一起;上大学的时候,偏偏分到了混专业宿舍,所以经常一个人去上专业课;我一个人在松丘镇和渝庄往返,度过那些拥挤的假期,只觉得疲倦,没意义;我人生的前十几年,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成长,可是弟弟要长大的时候,爸妈就回来了,我虽然年长,但始终是次要的人。而且,有一次,我一个人去CBD书店的时候,看到了角落里的《成远之途》,没人光顾,也没人翻阅,大家都不想知道故事是什么样的,连这样我都会难过,我很奇怪,也很敏感,我很不满意这样的自己……”

    她的话偏离理性,李嘉年不知道她是在顺叙还是倒叙,更不知道怎么劝解,他踩在那块一动不动的短砖上,正面对着她,握住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承诺:“不会了,以后我都在。”

    “我知道,我现在不难过,我只是想到了以前,我很少刻意去想,今天随意想一想吧。”林彦景双眼水泱泱的,不知道是醉了还是要哭了。

    “那你可以随便想,反正我都在。”李嘉年晃了晃她的手腕,没再多言。

    不一会儿,代驾到了,两人坐在后座,路上,林彦景靠着李嘉年的肩膀睡着。

    到小区停车场后,代驾师傅下车离开,李嘉年在手机上付完款,轻轻叫醒身边的人。

    林彦景睡眼惺忪,意识朦胧,李嘉年推开门,拉着她下车。锁好车门后,他看着她打哈欠的样子,心里竟然有些难以言喻的踏实。

    他曲着膝盖,半蹲着,叫她上来,“快点,背你回家。”

    林彦景不想拒绝的,但她整个人还处于反应迟缓的状态,李嘉年又催了一遍,她才攀着他的肩,把所有重量都覆上去。

    “回家了,早点休息,明天要努力赚钱。”李嘉年跟哄小孩似的。

    “对啊……努力赚钱,以后调休,我带你去湿地公园玩……”

    林彦景闭着眼打哈欠,声音越来越低,还不忘了应和他。她七扯八扯地说着醉话,李嘉年都说好。

    南方的秋天来了,但夏意未尽,夜空中繁星点点,月影闪耀,预示着翌日依旧明媚晴朗。

新书推荐: 一簪梦魂纵 群青 从天而降一千万 三重 椒房骄(双重生) 我在异界养山茶 我!拯救反派宗门进行时 多米的一波三折装酷路 后来 红妆映苍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