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芷溟本来都跳入江中了,忽然想起来田螺没拿,只好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上岸。

    她在幽暗的江底长大,见黑夜如同白昼。

    赶到门口的时候,猝不及防瞧见某一幕又重演,真是打心底里对这个女人生出浓浓的厌恶。

    空中漂浮着难闻的焦味,芷溟冷眼看着不远处,她身上伤得厉害,也不知道还有多久能活。

    宁合环得她的腰紧紧的,像是要永远扣着不松开。

    她说不出安慰的话,只好去解他的手臂,却被他反手握住,现下她只剩下左手能动,身躯其他部分都被这男人给缚住了。

    “……”

    其实只要稍微加力挣脱一下便能挣开,可她清楚自己并不想这么做。

    她唤来了那盏灯笼,重新点亮,扶着宁合飞回到了院子里,树影静谧斑驳,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到家了。”

    芷溟抬起左手无奈地拍拍他的背,可这人就是纹丝不动,也不出声。

    她被他这态度逗得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你还要抱多久?”

    她掐住他的肩膀强迫他与自己分开,只见他眼睛红肿着,脸色是惊魂未定的惨白,嘴里不知道在支支吾吾些什么话。

    方才心里积攒的所有芜杂的怒气都烟消云散了,她对他这副样子一点办法没有,唯一剩下的只有无奈。

    “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宁合虽然低着头,声音却响得能震破耳膜,他伸手搂住了那只掐他肩膀的手,奋力拽着她挪进了瓦房。

    到了再熟悉不过的环境,失去的理智也缓缓找了回来。他深吸一口气,眼泪好歹是止住了,可等瞥见卧房门口的紫色大田螺,又开始小声抽噎,泪珠噼里啪啦地落下。

    “你,你根本不是回来找我的,你是回来拿田螺的。”

    芷溟感到面上浮上一丝窘迫,就好像她做错了什么。

    可她做错什么了?

    “除非你把我也带走!否则我不让你带走它!”

    宁合一屁股坐在田螺上,大有视死如归的气势。

    “我带你去哪儿?”

    芷溟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想着他受了刺激当前情绪激动,还是等他恢复了再说。

    不过她没试过驱动田螺,如果真要带回江底只能背着走。

    想到这里,心里莫名涌上一阵烦躁不安,有什么无法面对的事情就要浮出水面,可她看不真切。

    不过比自己的事情更棘手的或许是刚才发生的那件事。

    “我出去一趟。”

    芷溟丢下这句话就出门了,她找到原来那女人受伤躺着的地方,厚厚地凝着一层烧焦的黑石和草木灰。

    而那人早已没了踪影。

    她专心寻着气味与痕迹搜寻,最后在极为偏僻的,一间看起来蓬松杂乱的茅草屋前停住。

    这人似乎爬了许久,还是没能进屋,就停在门槛上。

    芷溟从来都没有叹过气,她母亲教导她不准叹气,可她此时心里乱得理不清楚,呼了好几口气也没平复下来。

    她走进腐朽到已经掉了许多木格子的大门,一股极度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搅得她的肚子不舒服。

    露天院子的角落里拴着一个男人。

    男人看起来瘦得皮包骨,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累累,眸中是赤裸裸的恨意,只是在与芷溟对视的时候,闪过一丝清明又困惑的光。

    芷溟扫视一圈,伸手把那女人的尸体召来了,就停在她与那男人中间的空地上。

    “如果我没猜错,地上躺着的这女人就是困你在此处的人。”

    “她已经死了。”

    “你是谁啊?”

    男人的声音哑得像在铁皮上抓挠,话音刚落便突然笑起来。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凄凉的笑声,这笑声透出比绝望最深处还要更深的绝望,还有浓浓的催人欲呕的伤悲。

    她稳下心神,先找了把刀,把那人族身上的束缚给破开了,那绳索又粗又韧,她弄了许久,手指上都被屑子刺出了细小的血点。

    “你可以走了。”

    芷溟丢下手里的刀,转向地上的尸体开始凝神思索。

    她完全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

    族中若有败类也得接受所有人的审判再惩罚,只是最后行使处决权力的是她的母亲。

    “我想把这里都烧了,烧干净才好。”

    那男人的语气和脚步都虚得很,羸弱得像是下一瞬就要摇晃着倒地摔个粉碎。

    “烧了?”

    芷溟心里松快了几分,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她静静地看着那男人,轻声开口道。

    “那就如此。”

    等回到宁合的房子,天色微微透出的曙光,被混沌的灰黄色烟云遮挡了一半。

    芷溟找了一圈找不到田螺,困得不行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不知该如何的时候只好靠着床架闭眼睡着了。

    恍惚间自己好像滑倒下去,身后跌入一个柔软的地界,就如同母亲形容过的云。

    自己的脖颈后面烫烫的,像是曜日堂每隔十年周围会汩汩冒出的那些水。

    江底其实有沸水的,她碰过。

    -

    内河神殿头顶的月珠散出的幽蓝色光芒,安静无言地撒在芷淳脸上,芷溟瞧见母亲正聚精会神地用食指轻抚着一个黑色的小巧别致的,弯弯绕绕的东西。

    像是某条被施法定住的,没有眼睛的小黑蛇。

    “怎么你从来也不问你的父亲?”芷淳将那东西重新于腰间系好,探究般望向芷溟。

    螭族的寿命是两百年,芷淳比她大了二十多岁,两个人的模样看起来极类似亲生姐妹,都年轻得很。

    芷溟闻言调皮地轻笑一声。

    “这有什么?云衫也找不到她母亲。”

    螭族对这种事情太随意了,她随便揪出几个族员,她们都有可能不知晓自己的母亲或父亲到底是谁。

    “云衫,知道是哪两个字吗?”

    “知道啊,蓝天白云的云,衣衫的衫。”芷溟想着自己算是族群里读书较多的了,一些词还是能张口就来。

    “对,但是这两样东西都在陆地上,你想去陆地看看吗?”

    芷淳的嘴角轻轻上扬。

    “云像棉花,棉花是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你摸了就知道了。”

    “不去了,去陆地干什么?”

    芷溟看的书不少,都是些史书,大部分是人族记载的,小部分是神仙记载的。

    在她心里,人族是过于凶残好斗的形象,总非要血流成河,你死我活不可。

    “纸上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你总要亲眼去看,才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芷淳带着些爱怜摸了摸小女儿的眼角处。

    “好,等我学有所成,母亲带我去。”

    芷溟意味深长地笑了。

    她怎么可能学有所成?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比江底的长寿王玳瑁龟还要懒。

    -

    天光已经大亮,宁合早早就醒了,他数完三二一才敢睁开眼,看着床帐顶子发呆。

    昨晚他把田螺移到了床上,确保即使芷溟回来了也带不走它。

    可他没想到芷溟不仅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还迷迷糊糊地睡在他身边。

    他搂着她的脖子好一阵才恋恋不舍地收手,虽然凉凉的,触感却如同上好的丝绸。

    睡一觉醒了再回想昨晚的噩梦,他才忽然地心惊肉跳起来。

    刘瑗真的死了,浮塔村不大,这事至多三天便会整个村都知晓,到时便有接踵而至的麻烦。

    宁合想不出来应对的方法,末了也只能拿被褥蒙住头,眼睛变得湿湿的。

    如果到时候真的要有谁去担责,还是自己去吧,毕竟事情是因自己而起,她不过是觉得自己可怜,出手帮忙而已……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被褥突然被谁掀开了,双目对视间,他瞧见她如仙人画中的精致眉目微微上挑,含着几分不解冷声道。

    “怎么又哭了?”

    “我害怕……”宁合咬着下唇忍住眼泪。

    “害怕什么?”

    芷溟坐直了身子,倚着床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真的会怀疑是不是他才是水里生的那个,怎么会有流不完的眼泪。

    “如果衙门里来人了,你,你就回江底去,我跟她们走。”宁合把头撇向一边,鼓起勇气开口道。

    衙门?

    芷溟哑然失笑,她静静地看着宁合的眼睛,本来大而圆的眼睛如今因为哭太多而肿得只剩下一条缝。

    “当然是我去,你这般弱小,去了要么受刑要么受死,还会有什么法子能逃出来?”

    这轻蔑的语气弄得他一颗斗志昂扬要牺牲的心不上不下的,他撅起嘴,心里涌起些说不明的酸楚情绪。

    她为什么要用如此伤人的语气说出这般大义凛然的话。

    “你不用担心这个,应该没什么事。”

    芷溟佯装淡定,她瞧见宁合的眸中仍然留有担忧和疑虑,有些不耐烦地补充道。

    “大不了我带你走。”

    如果要带宁合回神殿,用田螺倒是可以,它的结界能隔绝水。

    田螺是高级法器不假,可带来的书册里关于它的记载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她目前还没学会怎么驱使它。

    她有些震惊地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在想什么啊?怎么能带他回家?

    “你说的可是真的?”

    宁合也一激动坐起来了,他环住芷溟的胳膊,泪光盈盈地仰头望着她。

    芷溟没料到他怎么又黏上来了,她一边去推他的手,一边没好气地开口问道。

    “是你们人族都喜欢这样贴在一起,还是只有你这样?”

    宁合霎时间被她说得脸颊通红。

    他知道自己有些越界了,可他就是忍不住靠得她近些再近些,这样他心里才会多些安全感。

    他快速地躲开了那只推他的手,有些心虚地贴上她的胳膊小声道。

    “不是啊,我们对朋友就是这么亲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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