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夏末初秋,仍旧酷暑难耐的节气,烈日高悬,菱山脚下向东水流分支处,寻常日子里本该有大大小小的乌篷船在此占着,捕鱼开网好不热闹,如今都没了踪影。

    码头处有几艘花船还停着,但是再无丝竹之声,外壳被套上了一层金漆,远远看上去华贵非常,近看却因为遮掩不住原身的艳丽雕花而显得不伦不类。

    “这是第几个了?”

    一位穿着荼靡白的女子在一旁仔细地盯着案桌上的男子的手,确保他没有记错。

    “第,九十八个。”

    林顾麻木地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停着的,那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的尸体,又抬手在那本册上记下今日,记下姓名,记下生辰八字。

    “他们在未来都能位列仙班的,你不用这么丧气,也不用害怕。”

    林顾不置可否,亦知道这炼狱他逃不出去,再多来几个就轮着他了,他是名册上最后一个男人,所以能容他在这里帮忙勾画。

    大家当时总以为能去往皇宫,便都乖乖等着。

    谁曾想,皇上在供养邪神。

    浮塔村被夷为平地,村里原先的村民被派去不眠不休连夜建着道观,累死的,十之有三,但州府大人总能从城里挑出人去补上。

    最近又多挑了些人,都是些没钱贿赂州府大人的平民,据说皇上希望再过半月竣工。

    林顾想着那唯一可能来救他的人,自嘲般笑了笑,他那时真是傻得厉害,竟然不顾脸面地亲她。

    “嗯,笑一笑就对了,这不过是成仙的必经之路,总要有人牺牲的,不是吗?”

    温骆冰将手中折扇平整摊开,放在鼻前遮掩着,她不在乎死多少男人,但她也觉得这气味着实不好闻,得赶快丢入江中,只要消失不见,明天就能把这些蝼蚁一样的东西抛之脑后。

    “还剩几个?”

    “三个。”

    “哦,估计要去青州再采一次了,只是潞州城钟灵毓秀,这里的男人比别的地方好。”

    林顾见她这般说,整颗心又提得高高的,她这是打算留他的命还是不留?

    “我再问你一遍,那个叫宁合的郎君逃去了哪里?”

    “不知道,兴许是落水死了。”

    林顾瞥她一眼,自从这采选的郎君被关押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减少,虽然太监嬷嬷们口风极严,没一个敢透露他们的死状,可还是有许多郎君因为太过害怕而先自己寻了短见。

    直到皇上发话若是不去,则会牵连家族。

    首当其冲受惩治的就是采选夜之前就失踪的宁合,胡家为了自保和宁杳直接一刀两断,宁杳死得很快,亦无声无息。

    “你们不是邻居从小玩到大的手帕交么?若你不说,下一个就轮着你了。”

    林顾能察觉到自己嘴角轻微的抽搐了一下。

    “随便。”

    反正他的母父都累死在了未完成的道观里。

    而他的小妹,原是家中唯一的希望,也因为偶然感染高热无人照顾而轻易地断送了性命。

    “好,既然如此。”温骆冰有些不悦地斜睨了他一眼,像是已经在看一具尸体,她轻摇着折扇,重新将它覆在口鼻处。

    “你早些准备。”

    -

    湛蓝的天幕,船在空中行。

    宁合趴在栏杆上,微风从指尖略过,额头上一片冰凉。

    他凝视着下方的鸳鸯江,看这盛大的江水是否分出两个像树一样的枝丫,若有,那就算真的到了家。

    终于,熟悉的景色如约出现在眼前。

    菱山仍旧笔直如削,可原先坐落在菱山上大大小小的褐色村落像是纸张上的泥点,被谁轻易擦去,取而代之的,是唯一的大红色方塔,修得很高,顶上缀有一只耀眼的靛蓝色明珠。

    他看得直发愣,眼前的景致像是被日光碎成了一片一片,怎么也拼不起来。

    “我们若不停在岸上,找个地方休息?”芷溟扭头看向母亲。

    “往前开,从山的另一头下水,开往神殿,我给你指路。”

    芷淳顺手给船身施好结界,话语温柔,却说得极为坚定。

    “芷溟,等到了神殿周围,你要认真看着寂念在哪儿,直接给我捉住她。”

    江水吞没船只的时候,像是一张深渊大口,周围逐渐变暗,直到黑得浓烈,黑得吸人眼睛。

    宁合觉得自己像是瞎了似的,登时紧张得说不出话,女人柔和安抚的声音传到耳畔:“你紧紧攀住这个栏杆,低下头,只要还在大船的结界内,就不需要害怕。”

    “等我处置了她,再带你好好逛逛神殿。”

    在此刻,周围忽然亮了起来,光从脚底升起,整个人颠倒得像是在梦里,宁合看到了她轻松愉悦的笑脸,他压抑的心情被蹭地点亮,像这周围的光。

    声势浩大的鱼群在船只侧畔穿过,留下似一面墙的淡蓝色细密泡泡,他呆呆地看着,又不小心瞥见陈璃的神情,她应该也是第一次看这景色,眼睛睁得大大的。

    有许多墨绿色的螭游了过来,宁合却并不感到胆怯,那些螭的眼睛虽然比他大了许多倍,眼神却和人是一样的,含着人的眼睛才会有的那些情感——欢喜,好奇,不耐烦,还有震惊。

    耀眼的金色绳索灵活穿行,贴着芷溟的身躯,如同她的影子,她冲向水草深处,腰间挂着的骨簪比她飞得还快,在遇见寂念的时候终于显出它真正的原形,一只巨大得和月珠不相上下的透明的手。

    寂念没有躲,她看着那只手再一次掐住了她的背,将她定在原处,跟百年前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没有雷刑。

    神骨竟然会听她的话?

    寂念狐疑的皱起眉头,心里的疑问像是潮水那样一浪一浪拍过来,左右她现在再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想到那团她始终无法靠近的火焰,本已麻木的心又翻搅起重重苦痛。

    她吃力抬头,发觉芷淳脚步虚浮地停在了她的上方,也就是神殿内,她们一人一螭就这么隔着神殿如水晶般的结界对望着。

    她讽刺地笑笑。

    “你们,见到羲和了?”

    芷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羲和已经神魂碎裂,没有人见到羲和。”

    “谁成了天神?你们每个神兽入塔的时候,见到的人都是泽湄,我没猜错吧?”

    寂念冷冷地看着她。

    “泽湄?”

    “也对,你不认识她,她是与羲和并列的水神,生性冷漠暴戾,为了夺得天神之位不择手段,扮作羲和的模样,将真正的羲和关押在这江底,她还假惺惺的把你们都叫去,肯定是要来合伙对付她了?是不是?”

    “你在胡说些什么?”芷淳的心跳得有些快。

    她估摸着自己该是太生气了。

    “我没胡说,我想让你们都不要去!只要你们都别入塔,她一定会按耐不住自己跑出来,她会当着你们所有神兽的面对付曜日堂下的魔火!”

    “但你们会听吗?一个个都在做当天神的美梦,太好笑了,什么神魂碎裂?她在这儿装什么呢?装得自己都信了!”

    芷淳看着她几近癫狂的模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因着她是她的妹妹,是曾经相处了十几年的亲人,她协助母亲将寂念封印在荼沼的时候,也是掉过眼泪的。

    “你在坎离塔里见到的,是泽湄吗?”她看向身旁的芷溟,她现在的神情与自己一样吃惊。

    芷溟沉默良久,才冷静回她。

    “我不知道。”

    “无论神使的真实身份是什么,若她真的着急要处理曜日堂下的魔火,若她真是水神能够永远长生,一年前我用金贝通知她你在毁坏月珠时,她怎会不赶来此处?”

    “但她没有。”

    芷淳神情十分笃定,她看向寂念的目光隐约藏着悲悯。

    她想她只是个被蛛丝马迹而刺激得胡思乱想的可怜人。

    寂念忽地灿然一笑,似乎有些得意。

    “你们中谁有能力杀死神?即使她入了魔,你们中亦没有一个人可以杀死她。”

    “正因为杀不死,所以只能用月珠镇压,月珠是泽湄的命珠,与羲和相克,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你就是不信?”

    “我没有办法证明我是对的,但我同样被禁咒所困,你们如今杀了我我也会回来的,那时你们可还在?而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她,再自不量力,我也会一直试下去。”

    毕竟曾经她因为自己而失去了一只手,再来一次,她即使不是她的对手,也能再让她失去些什么吧。

    她妄想着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以卵击石,直到那石头能出现裂缝。

    “你还真是……”芷淳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眼,她被她脸上悚然的笑意,被这不像是疯话的疯话弄得心神不宁。

    若她告诉她月珠即将主动碎裂,她岂不是开心得不行。

    想到此事,她的眉头皱得更深,对着芷溟有些无奈地开口道。

    “她疯了,还是暂且关入荼沼,等大家迁往陆地的时候,再另做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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