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芷月的嗓音轻柔软糯，语气里夹着小女儿的羞涩。

    茅草屋不大，她音量虽小，却还是传进孟衍耳里。

    她方才说什么？

    孟衍怔了下，细细辨别梅芷月话中意思，许是柴火过旺，他忽觉额上发昏，浑身发烫，意识渐渐不清醒，梅芷月说的话，他愣是听了个叉。

    梅姑娘到底同他说什么来着，似乎……似乎是要脱他衣服。

    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梅芷月站在孟衍身前，没等来他的回应，等的时间一久，她有些害臊了：“孟公子，你看可以吗？”

    话未说完，梅芷月望向孟衍时才察觉出他脸色异样。

    两人坠下悬崖时，孟衍把她护在身上，她拿孟衍当了垫背。纵然，悬崖峭壁上有树枝抵挡缓冲，他还是伤的不轻，而她却只受了点皮外之伤，没有其他大碍。

    孟衍本就受了伤，再加上天空不作美，下了场雨，被雨一淋，更是雪上加霜。

    虽没有淋多久的雨，又很快升了火，但绵绵细雨不停歇的下，仍然觉得刺骨的冷。

    在生死攸关之际，梅芷月再也顾不上小女儿的娇羞，如果放任孟衍不管，他或许会撑不下去，她怎能弃救命恩人于不顾？

    梅芷月轻咬下苍白的唇，不再犹豫，方才烘烤的衣物已干透，她又细心地准备了汗巾和丝巾，拿着这几样东西，返回孟衍身前，看着他那张因为发烧而微微发红的俊脸，深吸一口气，念着：“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不要紧张，在生死面前，没有男人女人，他是一个病患，你要帮助他。”

    孟衍耳力及佳，梅芷月念叨的虽轻，他还是能够听清她在说什么，稍有疑惑的睁开眼，他忽见梅芷月将丝巾敷在双眼之上，系于脑后。

    或许是发烧的缘故，他一时有些不明白梅芷月的用意，还没等他想明白，人姑娘已在他身边坐下，一双素白小手试探的摸向他。

    孟衍一怔，遂想起她方才所说的话。

    “是否换了衣裳再去榻上歇息。”

    孟衍迅速抓住那只白嫩顺滑的皓婉：“梅姑娘，不用。”

    他开口说话，嗓子干涩紧绷。

    孟衍的五脏六腑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不死已是最大的奇迹，外加淋了雨，他不出意外发热了。

    身上着的衣物被火烤干，又因出汗而湿透，如此反复，他人确实有些吃不消。

    如果能换身干净的衣服，自是最好不过，可是……

    他望向姑娘那张净白的小脸，面上的丝巾将她小脸遮去一般，只有巴掌那么点的小脸，他一只手就能将她的脸完全盖住。

    梅芷月就这么望向他所在的方向，丝巾敷目，她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瞧不见他的脸，自然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她没说话，被他抓住的那只手动了动。

    “抱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孟衍适时松了手。

    梅芷月抿了抿唇，想笑，又压了下去：“我都没不好意思。”

    “梅姑娘？”孟衍怀疑他听错了。

    “孟公子，你不是江湖中人吗？”梅芷月淡淡道：“江湖中人在生死面前还讲究男女大防吗？你的衣服要是不换，病情会加重的。”

    孟衍沉吟片刻：“我能忍。”

    梅芷月沉默。

    她一个姑娘家都不在意，孟衍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轴呢。

    “比起帮你换身衣服，我不想再劳心费力挖个坑。”

    “你咒我死！”

    这五个字孟衍几乎是从牙缝里说出来的。

    梅芷月摇摇头，摸了把他的衣服，孟衍出汗实在厉害，火烤着还能感觉出潮湿：“你不想死就听我的，况且我能不能出去，还要你帮忙。”

    孟衍诧异的盯着梅芷月，他似乎把人姑娘想象的太柔弱了些。

    想想，人姑娘家都不矫情，他一个大男人矫情个什么劲。

    念此，他便不再挣扎。

    察觉到手下的人不再挣扎，梅芷月在孟衍的配合下，还是废了一番功夫才将他的衣物鞋袜褪去。

    许是看不见，梅芷月镇定很多，她摸索着想要找到汗巾想要帮孟衍擦去水渍，手触摸到他滚烫的肌肤时还是被吓得弹开了手。

    孟衍哼了声，他就看着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在自己身上游移。那双小手冰凉，触摸到他身体时，竟让浑身滚烫的他生出一丝舒适感，他望着面前面颊几乎可以滴出血的女人，干脆闭上眼睛。

    喉咙滚动，他等了一会儿，女人还是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孟衍叹息道：“我很冷，梅姑娘是怕我死的不够快吗？”

    梅芷月愣了下，她到底是姑娘家，摸到男人的皮肤，哪里会有那么镇定，胡乱帮他擦了下身子，也不管衣服穿的对不对，一股脑的就要帮他穿上。

    孟衍叹声气，揪住她乱来的手：“这里。”

    那只手明显一僵。

    孟衍装作没看见，是她大发善心想帮自己换衣服，总没有换一半让他自生自灭的道理。引导着让她帮自己穿上衣服，虽勉勉强强穿戴整齐，但换上干净的衣物，他瞬间舒服了不少。

    衣物妥善换好，梅芷月立马抽身，连退几步，要不是面上还敷着丝巾，行动不方便，她恨不得离孟衍十丈远。

    脸成了火烧云，她依旧不敢把面上的丝巾扯下来，硬着头皮道：“我扶你去塌上休息。”

    话毕，梅芷月弯下腰，将孟衍的胳膊搭在她肩头方便他起身。

    孟衍瞅着她那张红成晚霞的脸，在她耳边轻笑出声：“你不是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耳边酥酥麻麻的，肩头精壮的手臂无不在提醒她孟衍是个男人。

    心口一阵发怵，梅芷月步伐凌乱，脚下忽然被绊了下，慌乱中，一阵天旋地转，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梅芷月仰起头，面上的丝巾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一只眼睛。

    眼眸瞬间撞入一片幽深漆黑的古井之中，四目相对，好不容易降下温度的面容又瞬间透红，心脏砰砰直跳。

    梅芷月挣扎着想要起身，手忙脚乱之下，还没完全起身，手一滑，又跌了回去。

    孟衍闷哼一声，其实也不是她重。

    相反，女人轻得很，只是被她这么一压，胸口的疼痛又加重了些。

    隔着两人的衣物，孟衍都能感受到压在身上那团娇软的体温，和似有若无的香气，到最后他都分不清是她身上烫，还是自己身体本身太过滚烫。

    淅淅沥沥的雨声绵绵不断的下着，直到燃烧的柴火发出‘噼啪’声，才惊得梅芷月从他身上跳起来。

    “我去看看包裹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我有些累了，休息一会。”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又同时沉默。

    孟衍闭上眼睛假寐，梅芷月扒拉起包袱。

    夜幕降临，梅芷月拿了些干粮和水喂孟衍吃下。

    将病患照顾稳当，梅芷月靠坐在衣柜前歇息时才觉疲倦。

    柴火‘噼里啪啦’作响，就着淅淅沥沥的绵绵春雨，疲倦的梅芷月很快便入睡。

    孟衍却睡不着，他烧还没退下，白日里吃的金创药的药效已过，此时疼痛钻心刺骨袭来，不让他有一刻喘息时间。

    他转头，见梅芷月倚靠在柜前，席地而坐，跳跃的火光映照在她恬静的脸上，他竟不忍心叫醒她。

    新换的衣物又湿透，孟衍撑起身子，想要下地去拿放在板车上的包袱。

    梅芷月今日收拾时把药放在了那里。

    孟衍刚撑起一点身子，身体却不听他使唤，又重重跌了回去，他立马抬起头，看向梅芷月的方向，他怕被她看到这么狼狈的自己。

    幸好，梅芷月只皱了皱眉头，没有转醒的迹象。

    孟衍松口气，想要再次起身时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往下栽倒。

    这一记声响成功惊醒睡梦中的梅芷月，她睁眼看去时孟衍已倒在了地上，她惊呼一声：“孟公子。”

    孟衍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丢脸的时刻。

    他无望的闭上眼睛，不去理会，直到那双柔软的手攀上他的肩头，耳边是女人轻喃的低语：“孟公子，你有事可以叫我。”

    梅芷月心里愧疚，孟衍变成如今这样全是拜她所赐，她又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孟衍喉咙微动，那股若有似无的清香又不听话的钻进他鼻尖，他不讨厌这股香气，却不知道为何偏偏令他心生烦躁。

    “我没事。”

    孟衍睁开双眼，眼里已是一片清明，仿佛刚才发出的动静并不是他，而是别人。

    梅芷月知他心思，也没多说，拿了放药的小包袱，放在腿上翻动，包袱里瓶瓶罐罐很多，原本都是整整齐齐放在木箱子里的，箱子碎裂，里面的药有一部分碎了，一部分还很完整。

    她翻了翻药瓶，捏起蓝色的瓷瓶，上面写着万骨散。

    万骨散，有活血化瘀，镇痛止痛之疗效。

    孟衍睨了她一眼，入眼的是她乌黑亮丽的青丝，先下也不再梳的一丝不苟，而是凌乱的散在脑后，再低头，是她洁白如皎月的侧脸。

    他出门在外带了很多药，每一种都是上好的佳药，幸好这次他准备齐全，否则还真有可能将命交代在这里。

    交代在这女人身上。

    孟衍望着她恬静的侧脸，抿了抿唇。

    蓦地，梅芷月抬起头，一双清澈温和的杏眼直直望向他：“孟公子，就吃万骨散吧？”

    孟衍眸光骤然缩了一下，不动声色的侧过头，嗯了声。

    梅芷月瞅了眼手中的药瓶，麻利的倒出一颗，放在孟衍手心，见他仰头吃下，又迅速地拿来水壶递到他眼前。

    孟衍见她事无巨细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你怎么会做这些？”

    陈威虽说只是个小小的县令，在吴县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作为陈府未过门的媳妇，她按理说也会被娇惯着养大。

    听闻他这么问，梅芷月愣了下，随即看向远处：“我看样子有这么笨吗？难道连照顾人都不会？”

    孟衍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反倒怔了下：“不，我不是这意思。”

    “没事。”梅芷月摇头：“离开陈家后，我本便什么也不是，如果连这些也不会，我还能生存下去吗？”

    孟衍没说话，陈威他并不是特别了解，他家的这位表小姐，他从前也并未听说过，等和穆一碰头，就让穆一好好查查，然后送她回去。

    孟衍没再说话，药吃下去让他好受了许多，他看向依旧毫无知觉的双腿，朝梅芷月略一首颚：“帮我把匕首拿来。”

    梅芷月没多问，随即拿了匕首过来。

    孟衍卷起裤腿，拆下固定的木板，受伤的两条腿便展露眼前，两条小腿明显肿胀，他却一点知觉都没有。

    梅芷月将匕首递给他。

    他接过，在火上烤了烤，然后毫不犹豫的划开小腿，将双腿的淤血放出来。

    孟衍做这一切过于猝不及防，梅芷月虽有准备还是吓了一跳，小嘴微张，呆呆地望着他淤血直流的两条腿。

    梅芷月很快反应过来，寻了干净的布，又把那包药拿出来，放在腿上翻找，一会儿，她拿起一瓶药：“愈肤膏，愈肤膏能用吗？”

    孟衍额上细汗直流，心情却很舒畅，他的腿终于有知觉了，他靠在塌前，扯出一个笑来。

    梅芷月见他这幅模样便知道他的腿没事，同样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他没有因为她变成残废。

    如果真有不幸发生，她这辈子也只能照顾他了。

    孟衍自然不知梅芷月心中所想，等淤血流出，他擦净血迹，在伤口处涂了一层愈肤膏。

    做完一切，孟衍平静了很多，烧似乎也退了，他歪过头看向梅芷月：“谢谢你。”

    梅芷月笑笑，眸光在火光照耀下灿若星辰：“不用道谢，我和你说谢谢才是。”

    孟衍瞅着她脸上的笑意，眼中眸色也因她的笑意渐暖：“睡吧。”

    梅芷月颔首，伸手想要去扶他上塌，被他挡了挡：“你睡床，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让姑娘睡地上。”

    “你还生着病。”梅芷月喃喃道。

    她也不是没有在地上睡过，十二岁那年，她失去双亲，女扮男装从云州一路南下，来到吴县。

    她走了整整一年才走到吴县，什么风浪没有经历过。

    那段往事早就磨出了她的韧性。

    孟衍没接话，而是道：“那我们一起睡地上？”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来，梅芷月沉沉睡去，等她再次醒来，天已大亮，春雨停歇，柴火也燃烧殆尽。

    身边的孟衍却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