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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喜五年冬,十一月十九。

    临近年关,天气愈发寒冷。

    沁心殿中一片死寂,榻上倚着一人,一袭素衣,盖着单薄的金丝被,抵抗不住半分寒冷。

    忽有异响,一人推门而入,在寂静的殿中格外突兀,沈卿云慌乱睁眼看向来人,一双杏眼含着泪,要落不落。

    眼见着是贴身侍女向烛掀帘而入,她有些失望地垂下头,“知念还未回来吗?”

    “小姐切莫着急,少将军心系百姓,吉人自有天相。”

    向烛从小候在沈云卿身边,一路跟着沈卿云从侯门娇小姐到太子妃,再到现如今的后宫之主。

    其中酸楚只有她一人知晓。

    人人都道皇后娘娘独得恩宠,只有向烛知道这些不过是假象,自打陛下登基,便未曾给过自家小姐温情,特别是老爷去世后连个好脸色都不愿给了。

    而沈卿云终日半是囚禁般呆在这偏远的殿中,对那些流言无可奈何。

    向烛自是为主子抱不平,执拗地不愿唤她娘娘,私下独处时依旧称小姐。

    沈卿云早就对段清淮心灰意冷,只要不被其他宫人听闻惹出事端,其余便随她去了。

    “咳咳...”沈卿云没忍住低低咳了起来,难受地眼尾泛红。

    向烛慌忙上前两步,为她轻拍着背,略带哽咽地安抚道:“小姐当将身子放在第一位,若是染了风寒少将军心中怕是也不好受。”

    宫人都是踩一捧一的主,再加上陛下有意使绊,内务府甚至连分配的炭火都是下等的。

    殿中泛着丝丝寒意,向烛又拿了一床鹅毛被来。

    向烛心中忍不住发酸,想当初沈卿云乃是丞相嫡女,自幼千娇万宠。天凉下来,闺房内便日日烧着炭火宛若阳春三月。身子骨在娇养下一直不错。

    谁能料到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殿中甚至找不出手炉,连丞相府的下人房都比不上。

    这几年熬下来境况愈发不好,沈卿云也被冻出了一身的病,再加上近日兄长出事,忧思成疾,病的愈发严重。御医似是得了什么吩咐总是草草了事。

    今年冬天来势汹汹,这还方入冬便这般寒冷,傲雪凌霜又该如何熬?

    向烛能想到,沈卿云又怎可能想不到呢。

    一对柳叶眉紧蹙,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那年肖想丞相之女的人很多,先皇帝有意让她在大皇子和九皇子两个皇子间选一个。

    大皇子光风霁月母亲地位颇高是皇位最有可能的人选,而九皇子空有一副俊美皮囊体弱多病出身低微多半与皇位无缘。

    那时沈卿云被宠坏了,事事都要争最佳,锋芒毕露,自然是选了大皇子。

    事实证明,她的眼光没错,在丞相府的加持下,大皇子段清淮果然登上了帝位。

    只是沈卿云从未想到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身体每况愈下,她自知时日不多,现下最忧心的除了兄长便是自幼跟在自己身边的向烛和知念了。

    这二人自幼便跟着,对沈卿云忠心耿耿,先前她们都是丞相府一等一的侍从,丞相府对奴婢向来不薄,更遑论是她的贴身婢女了,现如今却要被苛扣俸禄。

    沈卿云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心头肿胀,她忍不住咳出血来,本就白得无半分血色的脸更加病态。

    向烛慌忙为她拍背,“奴婢这便去寻太医。”说罢便抬脚要走。

    沈卿云拉着她的衣角拦住了,“向烛,算了吧。”

    如今她卧在床榻上,身子骨愈发羸弱,与其浪费钱财维系,不如花些银子为向烛和知念二人疏通一二,让她二人以后处境稍稍好些。

    年迈的祖母与父母相继去世,现如今沈卿云最放不下的便是已是少将军的兄长了。

    只是兄长最近受诬陷,沈卿云让知念拿着白玉手镯去打探消息。

    那白玉手镯还是出嫁时祖母赠与她的,祖母最是疼爱她,送的自然是上等的,白玉晶莹剔透,成色极佳。

    不到这般万不得已,沈卿云也不会拿出来。

    只是这深宫像是个深渊,无论什么金银珠宝投进去了便没了踪影。

    只盼着这价值连城的手镯能让兄长的处境好些。

    沈卿云只说了那一句话,向烛便什么都懂了,霎时落下两行清泪,“小姐和公子都是至仁至善之人,断然不会有事的。”

    闻言沈卿云勉强挤出一个笑,“但愿如此。”

    主仆二人正相互安慰之时,殿外有异响从,有一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来人正是先前派去的知念。

    知念扑通一声跪倒在沈卿云身前,还未说话便先抽泣了起来。

    沈卿云心下一凉,知道兄长此次凶多吉少,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怔怔地颤声问:“如何?”

    知念眼含热泪摇了摇头,“回小姐,奴婢只听那宫人说,少将军通敌叛国满门抄斩,念及皇后娘娘夫妻之情死罪能免活罪难逃。”她一边抽泣一边道,“奴婢没用,未曾为小姐分忧,还被那宫人夺走了玉镯,请小姐责罚。”

    沈卿云缓缓摇了摇头,“跟着我,你们受苦了。”

    知念是她的贴身婢女,若不是段清淮有意,谁敢如此?

    只是沈家满门忠烈,父亲为国为民鞠躬至死,兄长兵战沙场,怎到如今落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思及此,沈卿云心头一痛,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向烛、知念二人连忙上前为她轻拍背。

    沈卿云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眼神坚定了不少,“阿兄心系百姓绝不会做出此事,本宫要去找皇上。”

    说罢起身便向殿外走去。

    沈卿云自幼虽受娇宠,礼教却也是数一数二的,段清淮禁她在沁心殿中对她种种苛待,但她从未与父兄抱怨,因为她知晓自己还是丞相之女,不欲父兄与圣上有异。

    她忍耐恪守礼教,可为何沈府竟沦落至此?

    沈卿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素衣,她第一次这般不顾礼数地大跑,跑向御书房。

    她仿佛看见祖母笑眯眯地朝她招手温声喊她“囡囡”,父亲是她心中最坚不可摧的男人却在她出嫁时偷偷抹眼泪,母亲拿着厚厚的白狐裘看着她闹,兄长宠她每日学堂归来总会给她带些小零嘴。

    父亲乐善好施常在慈幼局教习功课,祖母仁厚和母亲常年施粥,她还记得那年兄长侧翻上马誓要保家卫国。

    如今怎会沦落至此。

    御书房内段清淮正批着奏折,小太监候在一侧研磨不敢多言。

    一个时辰之前,有宫人上前禀报那位久居沁心殿的皇后娘娘一袭单衣跪在殿外求见陛下。

    段清淮目光淡然,甚至没分出一丝余光,只说让她等着。

    小太监跟了段清淮许久,自然知晓这位皇后娘娘真正的处境,此刻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等着段清淮下文。

    殿外朔风冷冽,沈卿云已经跪了一个时辰此刻唇色发白,但是脊背依旧挺直。

    伴在身侧的向烛和知念早早被她打发走了。

    不知跪了多久,膝盖早已变得麻木,似是着了风寒,头痛欲裂。

    “吱呀--”一声,御书房门打开,身着明黄色龙袍的段清淮身形挺拔,他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怒自威,走出来时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绕了过去。

    沈卿云许久没见到他了。

    那年灯花节,长街人头攒动,段清淮不当心与她撞了个满怀,隔天拿着亲手做的兔儿灯笼登门赔礼道歉。

    段清淮那时还没有这般威严,只有眼睛和现在一样,像是深渊能将人吞噬殆尽。

    没想到有朝一日见面,会是这般情景。

    见他要走,沈卿云连忙高声呼喊:“请陛下留步。”

    段清淮这时才愿分出几分目光给她,漫不经心地等她出声。

    沈卿云苍白的脸上未施粉黛,却难掩昳丽,她挺直脊背,脆弱又坚强,一字一句高声道:“沈氏满门忠烈,沈将军沈听肆一心为民战功累累,臣女以为此事恐有蹊跷,请陛下彻查此案。”说罢她重重磕了个响头。

    后宫不干政事,所以今日她是沈家女。

    但兄长的事万万不可马虎。

    沈卿云接着道:“请陛下看在先丞相兢兢业业为民鞠躬至死的份上彻查此案。”说罢她便又磕了下去,“请陛下念在你我二人多年夫妻情份彻查臣妾兄长的案子。”紧接着磕了今天第三个头。

    侍奉在陛下周围的一众宫人无人低语,静静等着段清淮的答复。

    “看来是我来的不巧了,竟见到姐姐这副模样。”少女娇娇软软的声音在此时格外突兀。

    可段清淮并无不满,甚至勾起了唇角唤道:“朕的娇娇过来。”

    来人穿着锦衣华服,竟是沈卿云的庶妹沈入画。

    沈入画娇笑着走过去,周围宫人皆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想来她这位庶妹便是传说中那位贵妃娘娘了,段清淮隐瞒的极好,沈卿云竟是到了今日才知晓。

    沈入画笑声轻盈,与段清淮调笑着,似乎忘了还跪着的沈卿云。

    半晌她似乎才想起来,勾着唇说:“姐姐是来为沈将军求情的吗?可惜姐姐的消息晚了些,沈将军今早卯时便被砍了头。”

    沈卿云猛地抬头与她对视,一行清泪忽地落下,额上因为用力过猛渗出了血,眼睛因着震惊大大睁起。

    宛若厉鬼。

    沈入画娇俏着扑进段清淮怀里,“陛下,人家怕。”

    段清淮揉了揉她的头,没分一个眼神给沈卿云,对一旁的宫人吩咐道:“将皇后娘娘送回沁心殿。”

    几个宫人上前架住她就要往沁心殿去,沈卿云突然对沈入画吼道:“我沈家对你不薄。”

    沈入画趴在段清淮怀里把玩着秀发,嗤笑道:“对野狗的怜悯也配叫对我不薄?”

    “哈哈哈...”沈卿云被几个宫人架着,又哭又笑,状似疯魔。

    沁心殿中知念和向烛二人劈了些柴火烧,殿内稍稍暖和了些。

    沈卿云自打去了这一趟,浑身发热,现如今卧在榻上只出气不进气。

    眼前走马观花般,她想起了母亲,那个温柔良善的女人。

    父亲中了药,意外让婢女爬了床,未曾料到那一夜竟有孕,沈入画出生时那婢女大出血去世了。

    父母亲伉俪情深,母亲宽宏大量,只觉得与沈入画并无干系,耐心养在身边。

    但这份善意却被误认为是怜悯,成为刺向他们的剑。

    民间都说皇后娘娘善妒,贵妃娘娘乐善好施更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只可惜她并无钱财去制止这舆论。

    也并未想到贵妃娘娘就是她这位庶妹。

    原来她与沈家不过是他们二人的垫脚石罢了。

    沈卿云回光返照般睁开了眼,看着泪眼朦胧的知念、向烛,抽下发间的玉簪,递到了向烛手中。

    她强撑起嘴角笑了笑,眼泪却先落下。

    沈家怎会沦落至此?

    明明最开始她只是嫁错了人而已。

    向烛在塌前说了什么,沈卿云什么都听不见,似是有所感,她喃喃问道:“外面是下雪了吗?”

    说罢双手一垂永远睡了过去。

    殿外雪飘旋着,无声无息地落在梅花上,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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