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可惜温昱安正恭敬垂首，聆听奶奶的话，并未接收到她的目光，楚觅也只能作罢。
过了会，奶奶要去睡午觉，温昱安和楚觅便一起送她去房间。
从奶奶房间出来，温母也拉上保姆忙去了。
温昱安便自己带楚觅在家里参观。
到了僻静的茶室，他才低声说：“留宿的事，抱歉。”
楚觅笑笑：“其实也没什么，奶奶年纪这么大了，换我也不忍心拒绝。而且，一味拒绝才更让人怀疑。”
尽管对留宿这事本身仍觉得尴尬，但她这话也没掺假，因此目光就格外真挚。
温昱安垂眸瞧她，也就可耻地假装自己刚才答应奶奶时，心中闪过的那一丢丢私欲并不存在。
片刻，他又笑道：“你对奶奶似乎格外包容。”
楚觅眉梢微抬，反问：“有吗？”
顿了顿，她又自我解答道，“可能因为我从小没怎么被老一辈关照过吧。”
温昱安半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带她往花厅暖房走。
“你家祖辈……”
“都健在。”
温昱安侧目：“那怎么……”
楚觅低头看鞋尖，说道：“我外公外婆重男轻女，生了四个才生出我小舅，而我妈是最被忽略的二女儿，所以我跟没有外公外婆也差不多。”
“至于我爸，他是唯一的小儿子，不过我爷爷奶奶唯强者论，更爱有出息的大女儿二女儿，我爸这边也就……”
温昱安了然。
片刻，他忽地想起高一那年国庆节后的一件旧事，心中顿时漫出针刺般的痛意。
那天下午，他打完篮球，顺道去商场给奶奶拿一件调货过来的毛衣。
拿到毛衣准备搭直梯下楼时，却听见通往电梯厅的门后传出争吵声，其中一道少女的声音甚至有些耳熟。
温昱安知道自己该回避，但因为那道耳熟的声音，还是没忍住从门缝中看了眼。
竟是楚觅。
她倔强地昂着脖子，正据理力争：“我明明考进了全校前二十，为什么你答应我的裙子又反悔了？可是岚岚每次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从来不跟她提要求！”
温昱安看到满脸戾气站在楚觅跟前的中年女人，他猜或许是楚觅妈妈。
“岚岚还小，你跟她比什么！”中年女人瞪视着楚觅。
楚觅说：“我七岁你们就说我大了，现在岚岚九岁了，你们说她还小。是你们永远在拿她跟我比，她当然永远还小！”
中年女人登时怒喝：“你小孩子哪来这么多要求！大人爱给谁买衣服就给谁买衣服，要你同意？！”
楚觅深吸气，胸线缓缓上提，而后屏住，死死盯住妈妈。
楚母目光闪烁几下，忽而连着两巴掌打在楚觅胳膊上，恨恨道：“你长得这么丑，跟你爸一样丑，什么衣服穿在你身上都是浪费！岚岚漂亮，你能跟岚岚比？！你穿什么裙子，丑八怪！蠢东西！不好好读书，就想着跟妹妹比吃比穿！”
就在楚母又一次扬手打下来时，楚觅忽然抬手挡住，再反手一推。
楚母踉跄后退几步。
楚觅哑声，但字字有力：“少把你对你老公的怨气发泄在我身上。”
说完，她用力抿唇，最后看眼妈妈，扭头从电梯间跑了出来。
温昱安忙躲进旁边一个消防通道，才没正面迎上她。
等他循着楚觅跑开的方向追出去，已见不到她的身影。
温昱安明知这事跟自己无关，他该回去了，可还是下意识地四处找她。
最后是在商场A座和B座之间的巷道最深处看见了楚觅的身影，她正满身浮躁，一脚一脚踹着角落那块石头发泄。
他没有贸然过去，怕冒犯到她。
不问自来的关心，很容易让人觉得是一种窥私。
那年宁城迎来史上最热夏天，连续超高温的结果就是，国庆都过了，但天气依然燥热。
温昱安想了想，唤来路过的一个小女孩，从裤兜中掏给她一张红币，叫她去不远处的冰淇淋店买两杯巧克力暴风雪，一杯给她自己，一杯送去给楚觅，余下的钱就当小女孩的跑腿费。
女孩欣然同意。
待她把冰淇淋送到楚觅手中，又反手指着巷道外头说些什么时，温昱安默默躲进了旁边一家店铺。
等看到小女孩举着冰淇淋跑出来，他才又探身往巷道里望去。
楚觅已经没再踢石头了，她背靠着墙壁，垂头一勺一勺地挖着冰淇淋，肉眼可见地变得平静。
好像刚才与她妈妈的争吵都不存在，而她也没有承受任何痛苦。
此刻也是如此。
她的父母并不疼她，老一辈也从未给予她关爱。
她就这样长到了二十七岁，也不知她一个人吞下了多少苦。
楚觅察觉他情绪微宕，忽地意识到，自己竟在将成长过程中的一些沤烂翻开给他看。
她早已过了需要四处找人诉苦的阶段，更警惕向外人摊开自己的不堪，怕当时的坦诚会变成将来的背刺。
可在温昱安面前，她竟放松了戒备。
或许是茶室内暖意氤氲，叫她大脑昏沉；
又或许是她深知自己与温昱安只是协议关系，将来也不可能深入，所以反倒无所谓。
楚觅瞥眼身旁的温昱安，最终还是草草收了话题，不再随意说话。
倒是温昱安侧头看向她说：“奶奶从小疼我，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把她当亲奶奶。我看得出来，她也很喜欢你。”
楚觅微滞，鼻头忽然泛酸。
默了默，她才若无其事地朝他一笑：“好，谢谢你。”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暖房。
外面的露天花园面积更大，可惜阳光虽然灿烂，但空气还是凛冽。
随便兜了一圈，温昱安便赶紧带楚觅回室内。
暖气一熏，他又想起些什么，在她身旁低低道：“晚上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做任何叫你难堪的事。”
听出他在向她保证晚上留宿的“安全性”，楚觅心窝莫名就被戳了一下。
她抬头望向他，郑重道：“我从来没有不放心。”
温昱安看住她，忽地生出些自嘲。
他该感激她的无条件信任，但又为她明显觉得他对她无欲无求，甚至她本身也对他无欲无求而颓丧。
下午，温母被别家太太叫去打牌。
楚觅和温昱安呆在客厅看了会电视，之后又各自看手机，倒也自在。
晚上温父温母回家，老太太也下楼。一大家子吃了晚饭，再到客厅小坐，用点水果。
八点出头，温昱安便同长辈们告辞，带楚觅回了房间。
他的房间在二楼，是一个朝南的大套间，分出卧室和小客厅，十分宽敞，关上门就是一个独立的私人空间。
或许正是因为太私人了，白天做的心理建设在快速崩塌。
楚觅左手抱右臂，立在沙发旁，一时有些拘谨。
温昱安看她一眼，指了指沙发：“可以坐会。”
见楚觅似乎不是太想动，他想了想，又问，“还是说你想直接洗漱睡觉了？”
坐会怕是更拘束，楚觅忙说：“还是早点睡吧。”
温昱安便应了声好，带她往里头的浴室走，又从衣柜找了身没穿过的T恤长裤给她：“全新的，将就一下。”
房内没开主灯，只小客厅那边的落地灯和壁灯映来莹莹的光，将一切拢得昏昧而朦胧。
楚觅莫名不敢抬头看他，迅速道谢接过后，便打开浴室门走了进去。
温昱安站在门外。
不多时，听见里头传出水声，应该是楚觅在洗澡了。
他眼底微暗，喉结极轻地浮动一下。
下一秒，他转身逃离般，阔步往小客厅走去，拿起茶几上的水猛灌几口。
也是这时，手机连续震几下，是发小郑旭尧给他发来几条微信。
温昱安无端在心中感谢郑旭尧此时的“骚扰”，叫他得以摒除脑中那些唐突的想象。
点开聊天框，郑旭尧在问他：【今天听我妈说你结婚了？】
郑旭尧：【不是，你怎么就突然结婚了？】
郑旭尧：【跟谁啊？！】
郑旭尧：【现在好了，我妈更有理由催婚了！】
温昱安在沙发上坐下来，只说：【是楚觅。】
对话框里静了好一会，郑旭尧才回：【是高中那个你常留意的女生？】
温昱安只回了个“嗯”。
郑旭尧是个话痨，顿时又是几条信息密集性轰炸。
郑旭尧说：【你俩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郑旭尧：【当初不是没她联系方式吗？】
郑旭尧：【不是，你之前不是说她有男朋友？】
郑旭尧：【你当小三了？】
见他越说越离谱，温昱安只道：【她分手了。】
想了想，又将跟楚觅结婚的真实始末跟郑旭尧解释了一遍，包括他的真实动机，再警告郑旭尧不许说出去。
郑旭尧无语，只发来一排大拇指，过了会才说：【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到时反倒让自己陷更深。】
温昱安呵笑一声，不再回复。
将楚觅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他早已陷得难以自拔，又怎么会在乎陷得更深。
将手机放到一边，温昱安随手拿起茶几上一本读到一半的小说翻看起来。
过了会，浴室那边传来动静，楚觅洗完澡出来了。
她今天不用洗头，因此沾了潮气的长发绑成了丸子，松垮歪在头顶。
而温昱安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实在宽大，饶是袖口裤脚都被她卷了几道，仍像是要将她吞没。
温昱安不由失神地望住她，又在她抬眸朝他看过来时，轻忽地看向手中书册。
楚觅这时说：“我好了，你可以进去洗了。”
温昱安若无其事放下书：“好。”
一起身，两人再度四目相对。
空气忽然变得有些干涸。
楚觅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揪了揪裤缝，又问他：“我睡哪边？”
“都可以。”
温昱安说完，抬手摘掉眼镜，让自己的视野陷入模糊。
在自己与楚觅之间隔起一层雾，他就不会滋生芜杂的念头。
楚觅应了声好，立在床边犹豫几秒，最终还是就近原则，从左侧躺了上去。
温昱安也快步走进了浴室。
听见浴室门吧嗒关上，楚觅才轻轻吁了口气。
慢热、心防重的缘故，她与吴庸最大的进展，也仅是接吻，以及到彼此家中小坐。
像这样与异性共躺一张床还是头一次，尽管说好了不会发生什么，但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是无法控制。
心跳加速，呼吸频率不稳，以及潜意识里，仍然无法因温昱安的保证而彻底消除的恐慌。
楚觅望着天花板，深吸气。
过了会，温昱安也从浴室出来，躺到床上，带来一阵与她一样的沐浴露清香。
楚觅身旁床垫传来些微的凹陷感。
好在这床宽大得很，两人各占一边，中间余出许多空间，像极了小时候画的那条“三八线”。
温昱安仰躺着开口：“你有留夜灯的习惯吗？”
楚觅也依然盯着天花板：“没。”
声音出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微绷，忙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温昱安便说：“那我熄灯了。”
“好。”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彻底的黑暗。
视线受阻后，其他感官就会变得格外敏锐。
几乎是一瞬间，楚觅听见旁边传来窸窣声，伴随着床垫更明显的凹陷。
她呼吸一滞，即刻揪紧被口。
却在这时，温昱安温润的声音从边上传来：“我把几个靠枕放到我们中间，这样你应该能睡得更安稳些。”
楚觅一怔，片刻，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
她暗自庆幸熄了灯，视线被黑暗阻隔，是以温昱安无法看清她刚才骤然警惕的模样。
光是想想，她都觉得自己羞愧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