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正月初一，两人提着礼物去了温昱安父母家。
在家待到晚上，吃过晚饭后，老太太照旧要让他们住下。
但这次楚觅有备而来，早与温昱安商量好说辞。
温昱安只说明天一早他们就要去楚觅父母家拜访，准备的礼物也都在家里，还没来得及清点。
在长辈们眼中，两人虽然还没办婚礼，但今年这个春节，也算温昱安这位“新女婿”第一回去楚觅家里过年。
老太太自然重视，也就没再留他们。
而温母温父尽管始终对这桩婚事不满意，可事到如今，也只能体面地交待温昱安几句明天见到楚觅父母要注意的礼节，并提醒他与楚父楚母商定两家人会亲的日子。
温昱安一一应下，晚上九点出头，便同楚觅告别了长辈。
隔天早上，两人又一道将礼盒装进后备箱，前往楚觅父母家。
车子开进小区堪堪上午十点，到楼上，是楚父来开的门。
算上去年病房那次，这是他第二回见温昱安。
之前听妻子告诉他，大女儿偷偷领证了，他顿时恼怒不已。但听到妻子说女婿是上次来病房看望的那个“小温”，他又沉默下来。
平心而论，温昱安和吴庸两个人摆在面前叫他选，他也会选前者。
可问题是，女儿居然连结婚都不告诉他们，再加上温昱安这样的条件，他就怕这个女婿拿捏不住，连带女儿做了凤凰也要飞远了。
所以，他昨晚便与妻子商量好，今天小两口进门，他要给他们点下马威。
于是打完招呼，楚父便面无表情地接过那些昂贵礼盒，冷淡指了指沙发那边：“去坐会吧。”
楚觅早习惯了父母莫名其妙的脾气，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担心温昱安介意。
在沙发坐下后，她就悄声对温昱安说：“我爸妈在人情世故上有点那个，你别放在心上。”
温昱安笑了下，说：“不会。”
又道，“估计你爸妈还在生气我教唆你瞒着他们领证的事。”
哪是他教唆的。
不过，楚觅这会也没跟他深究，只说：“没必要去研究他们生气的点，只会让你跟着一起混乱。”
温昱安点点头，心里却想，她这话倒有几分经验之谈的意思。
也不知她经历了多大的混乱，才挣扎出现在的自己。
她从来就是个有故事感的人。
两人落座没多久，楚母从厨房端水果出来，妹妹楚岚也跟在妈妈身后，手中提了一只保温壶。
楚觅微微诧异，没想到妹妹竟破天荒地在厨房帮忙。她原以为妹妹肯定像往年一样，只顾自己吃喝玩，不管别人忙死忙活。
一瞬间，她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感。
楚觅接了下果盘，顺势起身说：“厨房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楚母瞥了眼温昱安，这才看向楚觅，意味深长道：“你现在是我们家客人了，哪还能要你帮忙。”
楚觅微滞。
她与父母虽说本来也不算亲近，可现下妈妈这话一说，那种透明的疏离感更甚。
楚岚将保温壶放到茶几上，又蹦蹦跳跳跟妈妈回厨房。
片刻，厨房传出她娇滴滴的呼喊声：“哎呀，胡浩宇五分钟前就跟我说在楼下了，我都没看到！我得下去接他！”
楚母也扬声：“那你赶紧的，这儿有你爸。……老楚！老楚！又在哪躲懒呢！”
楚岚冲出门的光景，楚父也从卧室出来了，朝客厅的楚觅和温昱安打了个招呼，便直奔厨房，嚷嚷着：“我找围裙呢！”
楚母说：“我能把围裙放在卧室里？”
楚父诶一声：“大过年的，小点声，别让孩子笑话！”
他话音一落，楚母才又从厨房探出头，朝客厅方向：“觅觅，你照顾好小温。”
楚觅已坐回了沙发，闻言应了声好。
随后，她才扭头看向温昱安，有点无奈，也有些尴尬地笑笑：“我们自便吧。”
温昱安笑说：“你爸妈要是特地来陪聊，我才要不自在。”
楚觅不知他这话几分真，几分宽慰，但无论如何，她听完后心里舒服了许多。
过了会，玄关传来的动静打断了她的思量。
楚岚在门口大喊：“爸！妈！快来帮我们拿一下东西！”
楚觅循声望，墙壁拐角遮挡，看不到玄关全景。
她只看到爸爸急匆匆从厨房跑向玄关，乐呵呵接过胡浩宇带来的礼物：“怎么拿这么多呀……”
胡浩宇说：“是我爸妈特意嘱咐的，叔叔。”
楚父笑音愈发洪亮：“好好好！替我们谢谢你爸妈！”
寒暄完毕，楚岚和胡浩宇也往客厅过来。
楚父站在餐厅与厨房的隔断处，笑说：“你们四个小孩安心坐会，看会电视，开饭了叫你们。”
楚岚像个积极抢答的小学生，举高手：“好！”
胡浩宇看她的眼神里满是宠溺。
等楚父回到厨房，胡浩宇才同楚觅和温昱安打招呼。
他与楚岚基本已经定下，所以直接喊了“姐姐”“姐夫”。
楚觅便顺势问了两人婚期。
聊完婚期后，四人气氛一时有些干，温昱安便又关心了胡浩宇几句工作上的事，倒也把饭前这段时间撑了过去。
十一点半，大家一起到餐厅圆桌坐下。
楚家房子小，套内才一百，餐厅与客厅是个大通间，几步路。
圆桌上各式菜品热气腾腾，香气袅袅。
楚父坐在主位，笑着提了一杯：“今年这个年过得舒心，你们姐妹俩都把人生大事解决了。”
楚母也说：“是啊，你们都成了家，我和你们爸爸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四个晚辈笑着拿起果汁，敬了楚父楚母一杯。
放下杯子，楚母看向温昱安，说：“小温啊，觅觅从小脾气就不好，也不会说话，以后她要有哪里惹你生气的，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坐在她左手边的楚觅皱了皱眉，但想到今天什么日子，到底没发作。
温昱安坐在楚觅旁边，当即正色说：“妈妈，觅觅很好，言行举止、工作能力，都很出色。”
楚母心下微诧。
他们进门时，丈夫的红脸已经唱过了，她就想着来唱一把白脸，却没料到女婿竟是这个反应，明明她在捧他来着。
楚母顿了顿，下意识道：“她也就是能装，处久了你就知道……”
楚觅蓦地抬头看向妈妈，吸了口气，正要驳斥。
突然，搭在桌下腿面上的左手被握住了。
楚觅心脏骤然跳至喉咙口。
男人只是虚握，并无太大力道，但传递而来的温润触感，却足以叫她一瞬找回理智。
楚觅另只手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果汁，压下差点朝妈妈迸发的怒意。
虚圈住她左手的那只大手也就随之离去。
与此同时，温昱安对楚母说：“妈妈，楚觅是什么样子，我很清楚。”
他的回护之意太明显，甚至透出几分长居高位的压迫感。
楚觅清楚，他并非是个惯拿身份权势压人的二世祖，平日里进退得宜，总叫人如沐春风。
因此，她只觉心口一突，眼前像忽然掩了一层蒙昧的纱。
而楚母则微微瞠目，张口结舌。
桌上一时竟无人敢出声。
与楚母隔着楚父而坐的楚岚垂着头，小心翼翼左右四顾了一阵，终于从老鸭煲中夹了一只鸭腿放进妈妈碗里，小声：“妈妈，吃个鸭腿补补，你太辛苦啦。”
沉默被打破，楚父也跟着说了句“吃饭吃饭”，只是声音已不再像刚才那般洪亮，腰杆也弯了几分。
吃过中饭，四个小的又回到客厅。
楚母收拾厨余，楚父去茶几装坚果盘，突然哎呀一声：“怎么没有小核桃？”
又扭头朝厨房喊，“舜娟，你昨天买小核桃了没？”
楚母扬声：“都在茶几抽屉里，你找找。”
楚父拉开抽屉找了一圈，真没有小核桃。
他低声嘀咕着“过年怎么能没有小核桃”，说着就要出去买。
温昱安忙起身拦住他：“爸爸，我去吧。”
说实在的，经过刚才这顿中饭，除了楚觅，其他几人都有些怵他。
楚父低声道：“怎么好叫你去买。”
“没事的。”温昱安已经迈开脚步，“我开车，来去方便些。”
楚觅也不好意思让他干活，于是跟着站起来：“我和你一块去。”
剩下楚岚和胡浩宇对视一眼，当即觉得自己心宽体胖地在家等吃也不太好，连忙一同起身：“我们去吧。”
买个小核桃，四个人抢着去，实在兴师动众。
最后，温昱安直接做了决定，说外面太冷，只叫胡浩宇同他一起出门。
两人走后，家里只剩楚家四口。
楚母洗好碗，出来对楚觅说：“你们今晚住不住家里？你房间我都给你打扫过了，床单被子都是新换的，连着晒了几天太阳，香得很，你去看看。”
楚觅心中微动，不知是不是听到妈妈说晒了几天太阳，她一下就想象出了棉被里热烘烘的太阳味，莫名又对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家生出一丝眷恋。
她点点头，说先去房间待会。
楚母便说：“你要是累了，可以先睡个午觉。”
楚觅应了声好。
走进房间，果然迎面扑来暖烘烘的香气。
家里房间都小，她的房里只能放下床和衣柜。
楚觅去床边坐下，底下褥子柔软得像是要将她陷进去。
她微微失神，指尖不自觉轻抚过床单被套。
不知过了多久，她估摸着温昱安他们快回来了，又起身往外走去。
厨房半开的玻璃移门后传来说话声，楚觅下意识停住脚步。
“……给你长个教训，以后不能再这样了。”是妈妈的声音。
“知道啦……”楚岚语气带着点小委屈，她撒娇时就会这样，“我也是觉得你和爸爸太辛苦了，想帮你们赚点钱嘛。”
楚父语气不善，压着声音道：“赚钱赚钱，我就说你一个小孩子能赚什么钱！十万，整整十万，全给你打水漂了！”
楚母立刻埋怨丈夫：“岚岚也是好心，而且她都知道错了……当初不也是你同意拿十万让她买基金。”
楚觅太阳穴突跳，猛地走出去，一把拉开移门：“你们给楚岚十万买基金，还赔了精光？！”
厨房里三人惊得集体倒抽一口凉气。
片刻，楚母矢口否认：“什么基金，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楚岚目光躲闪，压根不敢看姐姐。
楚觅正色道：“你们别抵赖，我都听到了。”
楚母脸色涨红，很快梗着脖子道：“是啊，怎么了！你妹妹也是好心，想方设法帮我和你爸多挣钱！”
楚觅瞪眼妹妹，又看向父母，咬牙道：“你们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辛辛苦苦攒那点钱，一下让她嚯嚯光了，那是你们的养老钱。她还没上社会，不知道十万块的概念，你们也不知道？！”
大约是她这会神色过于狠厉，楚岚一下被吓出了眼泪，一边抹泪水，一边哽咽道：
“姐，我也是听我同学说她一个朋友玩基金赚了一百多万，我才想给咱们家里多挣点钱……”
“你哪个同学，哪个朋友，她带你见过吗？你都不知道基金是怎么回事，光听别人挣了钱，你就敢拿十万块去玩票？”
楚岚哭着辩解道：“那都已经这样了……”
她抽噎两下，又说，“再说了，不就是十万块，等今年我和浩宇结了婚，还怕填不上这十万块吗！”
楚觅被她气得心跳加速：“你知道一个普通人攒十万要多久？小胡也跟你一样，只是个应届生，虽说单位找得好，但今年他还在拿实习工资。胡家是比我们家强，但你以为他们能给你填这种蠢窟窿？”
楚岚被她吼得说不出话，只一个劲抹眼泪。
楚父楚母看得心疼，楚父当即制止楚觅，吼道：“好了！那是我们的钱，我们爱给谁给谁，轮不到你插手！”
楚母也道：“亏你还是个做姐姐的，本来出了这种事就该你来补上！楼下你沈阿姨家的婷婷，就给她妹妹买车，还凑了房子首付，你呢？！就知道欺负你妹妹！”
楚觅一梗，只觉浑身血液都要逆流。
眼前父母双双搂着楚岚，好声好气地安慰，倒叫她成了恶人。
她大脑嗡嗡作响，忽地意识到，或许从一开始，她就该假装没听见厨房里的对话。
是她房间暖融融的太阳味，模糊了她心中原本的界线，叫她短暂地迷失。
楚岚还在哭，楚母这时恨恨白了楚觅一眼。
楚觅如梦初醒，当即回房间收拾好包包，阔步往玄关走去。
“你又要去哪，大过年的，非得搞得家里不安宁！”楚父怒气冲冲地吼住她。
楚觅脚步一顿，旋即继续换鞋。
刚拉开门，忽听走廊对面电梯叮地一声，温昱安同胡浩宇走了出来。
正好省得她给温昱安打电话了。
她阔步上前，拦住温昱安，只说：“跟我走。”
温昱安一愣，又见楚父从里头追出来。
楚父压着声：“都回屋，像什么样子。”
楚觅没有回头看，只盯着温昱安，又问一遍：“要不要跟我走。”
温昱安看着她，下一刻，将手中购物袋交给胡浩宇，又对楚觅说：“东西都拿齐了吗？”
“嗯。”
“那走吧。”
他言简意赅，什么都没问，转身重新按开电梯。
楚觅同他一起进去，电梯门缓缓合上，将走廊满脸震惊的胡浩宇、楚父，以及站在门内张望的楚母、楚岚，全都隔绝在外。
电梯下行，带来极其微小的失重感。
楚觅心脏却在狂跳。
电梯门在一楼打开的那一刻，电梯厅外有阳光洒在门口，斑驳陆离。
她与温昱安一前一后踏出电梯，朝停在不远处的车子奔去，像是要一起奔赴一场大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