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海样种植区从脚下蔓延到深黑的天际线，风卷来咸味。
岸边一排潜艇亟待出发。
等试验员发现一个小孩偷爬到驾驶舱时，他们已经潜到水下500米。
这小女孩倒也没乱跑，拿着棒棒糖坐在水播麦的样本实验瓶上，捂着嘴咯咯笑。
总指挥抱着孩子到休息舱，问谁家的。
刚从试验田回来的一批潜水员刚好在换衣服，一个女人举手招呼小孩：“星横，你怎么上来了？”
小女孩蹿到女人怀里，举着棒棒糖，女人笑着推开说，妈不吃。
总指挥脸黑如碳眉毛一紧，女人放下小孩一脸歉意，起身说没看住小孩，下次不会了。
旁边换好便装的同事揽过冉星横，悄悄说，还好今天这趟只用巡逻，要是干点什么你妈可就犯大错了，你多大了呀？
冉星横眨巴眼睛，比划了四个指头，四岁。
女人翻出个小号便服套冉星横身上，深海温度低，舱内也没好到哪里，感冒就麻烦了。
同事问女人，冉薪，这就是你和那谁的......
女人点点头，把冉星横放到腿上。
脸旁边就是舷窗，冉星横趴在玻璃上，看着水下的场景，一脸好奇。
海底平整宽阔，麦穗顺着水流舞动，柔韧又舒展。
后面还有什么就看不清了，冉星横看一会儿困了，再醒来就在她和冉薪的小屋里。女人在讲电话，看她醒了，挂了电话到床边叫她吃饭。
屋里一股打卤面的香味，被磕掉一个角的木板床头桌上还有一小盆酸辣汤。
冉薪拿个空碗，托着下巴冉星横吃饭，等她慢慢吃完以后才说话，声音细细柔柔的：明天有人带你去车站，回去跟姥姥住，马上上小学了，乖乖的，好不好？
一听要分开，冉星横一瘪嘴泪就出来，然后开始嚎啕大哭，哭累了就睡，醒了接着哭。
去车站前还在抽泣，冉星横肿着桃子眼，看她妈头也不回地走了，好像抹了抹泪。
回来后感冒发烧好几天，小时候的事忘了不少，冉薪在种植区劳动改造的那段日子，还是后来姥姥提起来，冉星横才想起来的。
眼前的场景突然被搅乱，一团模糊，再看清，是她在食堂吃饭的画面。
冉星横考入国家实验班以后进入工程大学学习，除了班上几个同学，周围人都比她大个七八岁。
她以前吃东西很慢，慢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往往别人都消化完了，她还在吃，所以一直一个人吃饭。
小时候吃的慢，冉薪就问她是不是不好吃，小星横说：不是，妈妈，是因为这个菜会说话，我在听它讲故事。
这类的话她也跟别人说过，别人觉得她有病，只有冉薪拍拍她脑袋说，那它讲的什么呀？
冉星横不擅长和人打交道，肚子里的话全给冉薪说了。平时独来独往，除了去训练室模拟驾驶就是去图书馆研究太空军。
辅导员经常叫她到办公室，劝她别太孤僻，学不会和人相处不行。
冉星横点头，不是同意导员的意思，是希望对方早点放自己走的意思。
那时候她十二岁，距离冉薪改造完重回太空军，被选入冰梭号执行任务已经过去四年。
冰梭号一切消息在王东咨回来后才公开，那时候冉星横也只模糊地知道冉薪去执行任务了，去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又过了四年，冉星横十六岁，正式加入太空军。
进入队伍第一天就分发作战机器人，每个巡逻队员都必须学会和它们相处。
冉星横年龄小，被推到第一个选。这些机器人出厂设置都差不多，但是主人的行为与思想能极大影响算法和神经网络学习过程，冉星横选了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方块。
很快她发现这个方块不听她的，某次探测数据过程中遇到陨石雨，所有队员被要求撤退。
冉星横见自己的机器人还在外面，擅自离队救援，小方块是被救回来了，处罚也随之而来。
除了冉星横的，第一批作战机器人全被陨石摧毁，后来队里给配了新的，冉星横没换，和小黑方块并肩作战很久。
那次之后小东西就听话了，冉星横甚至觉得这机器人产生了自我意识，军令有言，一旦有这种苗头必须上报，机器人要回收并报废。
不过从来没听过就是，她冉星横，就是天上地下一颗星，还是最横行霸道的那个。
小黑方块后来和冉星横一起退役，拿去改造更换系统，才变成人畜无害的饺子模样，冉星横设计的。
冉星横把白胖的饺子放在桌面上，用通讯器播放冉薪出任务前留下的视频。
冰梭号任务失败后，总部给她的。
保密任务参与人员不得留下任何私人影音记录，这是唯一的资料。
“我是冉薪，我自愿加入冰梭号探索计划，我将......”
录像播完，冉星横没有关掉，一遍一遍地重播。
冉薪柔软的声音在空气里引起细尘颗粒的震动，轻轻落在桌上，又升起，灵魂跃动掀起的细小波纹，织起一张细密的网，盖在机器人身上。
“滴”的一声响起。
饺子的白色机身浮出一个屏幕，显示声音模块已学习完毕。
“你好，星横。”
饺子的声音沉静又平稳，隐隐有着温柔的底色。
“今天过得怎么样？”
——
“倒霉透了，我的蛇！”
一个压抑怒气的年轻女性声音。
紧接着是一个不甘示弱的男性：“为什么不把她送到七区，检察官，她毁了整个比赛！”
冉星横觉得脑袋一针刺痛，睁眼发现自己在一处装潢豪华的屋子里，天花板镶着一整块黄金，闪得人睁不开眼。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更换过一遍，随身物品全都不见了。
“星横。”
尤迁来到床边扶她坐起来，冉星横捂着脑袋，周围十几个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她。
“这是哪儿？”
“是四区检察官茱莉亚的休息室。”
尤迁关切地看着她，“感觉怎么样？刚做过检查，没有什么大碍。”
冉星横缓慢地扭动脖子，听见一串关节发出的咔咔声。
“嘎吱”
房间门被佣人拉开，顶着两米绿头发的检察官昂首挺胸走进来。她一到场，四周嗡嗡的讨论声消停下来。
茱莉亚身上粉色混搭金色的长袍和绿色头发显得极为滑稽，衬得她说出的话都没什么威慑力。
“这位女士留下，其他人全部给我离开，谁也不许进来！哦，还有尊贵的尤医生，您也得先回避一下。”茱莉亚挥挥手，眼睛一直紧盯着冉星横。
尤迁站起来，刚想开口，被茱莉亚狠狠瞪了一眼，反手握住冉星横的手指又轻轻放开，说他会在门口等着，不要担心。
等到屋里只剩冉星横和茱莉亚两人，眼前这位绿色长发女人露出焦灼又奇怪的表情，像抹了一层厚重的黄油，皱纹揉在这种焦灼里。
“驯服巨怪，还唤醒了饵，女士，你很让我意外。”
茱莉亚走近，爬上床，不断凑近，直到翻上天的眼睫毛要刺到冉星横的眼珠子。
冉星横捂嘴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挪开一些。
“都是意外，茱莉亚检察官。”
“当然不是！”
茱莉亚有些神经兮兮的，从床上跳下去，转了两圈，裙摆随之摆动，一朵艳俗的大粉花。
“说吧，出多少优素核可以把饵卖给我。”
冉星横低着头，听见饺子的消息微微抬起眼皮，声音略高：“它是我的家人，我不卖。”
茱莉亚瞪大双眼，本就狭窄的脸上挂着两只大灯笼似的：“您真是年轻又可爱啊，我亲爱的寻物者！”
绿发女人高举双手原地转了一圈。
“家人？什么是家人？家人就不能卖给我吗？”茱莉亚噘起嘴，嘴唇红亮，不知道涂了什么东西，发出一阵异香。
冉星横看着红色嘴唇在眼前乱晃，心里越发烦躁，她没什么耐心，冷漠地看着房间某处。
她好像没法和面前这个怪人交流。
茱莉亚见卖萌没有用，从怀里抽出一把黄金制成的匕首，刀尖指着冉星横脖子，稍微一用力，就能刺穿动脉。
冉星横没动，准确说，眼睛连眨都没眨。
“女士，告诉我怎么控制饵，如果你不说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
“我饿了。”
“什么？”
冉星横瞥了她一眼，她昏迷的时候做了好几个连续不断的梦，梦里冉薪给她做了好多好吃的，结果醒来什么也没有。
自从到新尔斯星恢复味觉和食欲以来，她还没这么长时间地挨过饿。
“我想吃炸酱面，羊肉拉面，煎饺，卤鸡爪，红烧牛腩。”
冉星横停了一下接着说：“我还想吃酸辣粉，螺蛳粉，肠粉，虾饺，叉烧饭。”
“你在说什么咒语！”
茱莉亚不耐烦了，刀尖往前一杵，把冉星横脖子割出一个小口子：“实话告诉你，那小东西的语音模块被我卸掉了，你召唤它可是没用的！你卖给我以后，我可以考虑修好它！”
一缕鲜血顺着脖子流入衣领，血腥味钻进冉星横的鼻子，浑身一僵，脑中某种反射直接被唤醒，她看着自己被血染红的衣服，若有所思。
“我警告你，你最好快点告诉我我啊啊啊！放我下来！你怎么敢！来人！来人！”
冉星横捏着茱莉亚的手反手一别，给人痛得吱哇叫。
金刀咣当落地，利落夺过刀之后翻身直接擒拿对方，冉星横把人完全锁住，茱莉亚浑身动弹不得，急地嗷嗷乱喊，嘴里还在叫嚣把饺子肢解毁掉。
“吵。”冉星横面无表情，对方绿色塔状发型看着厌烦，抄起金刀就从发根开始割。
茱莉亚感觉头皮一凉，挣扎的动作一滞，意识到什么，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屋里的吊灯挂饰被震得晃荡。
绿色碎发铺成一大片地毯。
伴随茱莉亚的痛哭，冉星横叹了一口气：
“还想吃小笼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