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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第十四章

    天儿愈发的冷,寒风萧瑟,墙角那棵树的叶子几乎落尽,光秃秃一片。

    过了两日,永嘉夜里无事可做,正准备休息,突然门开了,亭旸带着一身酒气进来。

    永嘉捏着鼻子走过去。她从未见亭旸喝过那么多酒,平日里他就算喝了酒,也会泡了澡再进屋,今晚真是一反常态。

    “怎的喝了那么多酒?”说着,永嘉为他倒了杯茶,又叫人去煮醒酒汤,同时扶着他坐下,“可觉得难受?”

    亭旸这个人,即使喝醉了,脸也不红半分,瞧着与平时无甚区别。此时也是如此,他面色冷峻,只从眼中窥见醉意。

    亭旸嗫嚅道:“难受。”

    永嘉一怔,他平日里决计说不出这样的话,看来今晚的酒确实害他难受不浅。

    她突然做了回善解人意的贤妻,坐起身来绕到亭旸身后,为他轻轻揉着太阳穴。母亲难受时,父亲总是这么做。

    永嘉手上为他按揉着,心里却在想,亭旸哥哥平素冷静自持,今日是发生了何事,竟要喝那么多的酒?

    外头劲风吹着,亭旸突然抓住永嘉的手,拿到面前,微微偏头蹭着她的手。

    永嘉受惊,猝然收回自己的手。亭旸落了空,又转过身去,抱住她的腰身。

    永嘉又是一愣,正想推开他,却听他说道:“今日是我母亲的忌日。”

    永嘉停下了正欲推开他的手,转而轻轻落到他的头上。

    他的母亲,她其实印象不深,她所知道的关于他母亲的信息,大多出自她母亲之口。亭旸哥哥的母亲是母亲的伴读,母亲曾说:“阮姐姐自人杰地灵的益州而来,秀外慧中,志气文采皆不输男儿。后来,那时还是太子的皇兄瞧上了她,纳她为侧妃,恩宠一时。”

    母亲还说:“成了侧妃的阮姐姐并不开心,她不想依附于他人,她想要同这世上男儿一样,拥有自己的一番事业。而她的丈夫并不理解她,将她如金丝雀一般养在深闺之中。她满心热忱,最后却郁郁而终。她因病去世那年,亭旸才有九岁。”

    他年纪那么小,却要开始承受丧亲之痛。那时的他,该是有多难过,又有多无助。想到这,永嘉突然有些心疼起来。

    有人在敲门,说醒酒汤煮好了。

    婢女等了一会儿,永嘉才将门打开。她拿过醒酒汤,又将门关上,她不想其他人看到亭旸哥哥这副模样。

    她把醒酒汤放下,柔声道:“亭旸哥哥,先把醒酒汤喝了,好么?”

    亭旸似是没听到她的话,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要我喂你么?”

    亭旸终于回神,他拿起碗,仰头灌下所有的醒酒汤。永嘉拿出自己的帕子,为他擦去残渍,而后想要起身去给他拿件外衣,他身上衣服的酒味实在太重,不期被亭旸抓住手腕,复又被抱住腰身。

    “我很想她。”亭旸埋在她的腹部,再次嗫嚅。

    大抵醉了之后,人就容易将自己脆弱的那一面露出来。

    永嘉不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好就这么站着,时不时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劲风吹了一夜。翌日,亭旸业已清醒,又恢复到了冷静自持的模样。两人皆默契地没提昨晚。

    ——

    丝荷公主连着一个多月未踏足礼部司,司里众人心中奇怪得很。大概习惯了公主时不时出现,如今久未出现,倒显得冷清了。

    一位官员偷偷瞥了眼正端正坐着埋首处理公务的骆璠,心道,不愧是状元郎啊,这般淡然自若,着实让人佩服。

    除了骆璠,司里众人皆在私下议论,公主大概瞧着骆大人许久都无回应,没了耐心,决定不再喜欢他了,也就不来司里了。

    骆璠对此毫不知情。

    一日,圣旨到,宣礼部司骆璠筹备皇家一众礼仪有功,擢升礼部侍郎。

    众人又在议论,骆大人这般不给公主面子,皇上还对其嘉赏,真是位公私分明爱才好士的君主。

    升迁为礼部侍郎,便意味着事务更为繁忙。骆璠桌上堆积着如小山般的卷宗,夜夜秉烛而读。他分不出心来去思索别的事情,只是偶尔看卷宗看得累时,便拿起手旁的话本看上两眼。

    话本没什么吸引他的,不过是拿来缓解卷宗带来的疲劳,教他紧绷的大脑放松一下而已。

    公主已连着整整两个月没有出现在礼部,连骆璠升官她都没出现,众人这下终于笃定,公主对骆大人失了兴趣。

    没了公主这层阻碍,加之骆璠年纪轻轻却已官至礼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家有待字闺中的女眷的官员,心思纷纷活络了起来。

    待字闺中的小姐们见过骆璠的画像,皆是含羞点头,说一切都听祖父、父亲、哥哥安排。

    骆璠已然成为京中官员满意的孙女婿、女婿、妹夫人选,京中小姐心仪的丈夫人选,一时间炙手可热。

    这些话传到公主耳中,已是十二月中旬。她听完,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夜里,公主辗转反侧,直至凌晨才堪堪睡下。不久,天空开始下雪,起初只是毛毛细雪,落到地上便无影无踪,过了一个时辰,雪势渐大,飘飞如絮,待到上朝时,已是白雪茫茫一片。

    因着昨夜睡得迟,丝荷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侍女从外头进来,带着外面的凉气,隔着屏风兴奋道:“公主,外头正飘着好大的雪咧。”

    丝荷最是喜欢下雪天,一听不禁喜形于色,还未更衣便直直跑出去。

    她站在院里头,任凭白雪落到身上,又抬起手去接,兴奋不已。侍女拿着暖裘追了出来,着急忙慌地要给公主披上。公主千金之躯,若是着了凉,她们可是要受过的。

    今年的初雪甚好,洁白透亮。

    又有一位侍女走到院里,说道:“御膳房的宫人今晨采了雪水,做了公主最爱的雪晶糕。刚才已送过来,正摆在屋里头呢。”

    闻言,公主回了屋。侍女们为公主掸落肩上的雪花,又为她换上干燥暖和的衣裳。一番洗漱后,丝荷坐下来,就着新泡的茶水品尝糕点。

    似是想到了什么,公主问道:“这糕点可还有?”

    “回公主,御膳房里还有的。”

    “嗯,那你去御膳房,拿个食盒装些回来罢。”

    侍女不知公主此举何意,却也知这不是自己能够置喙的,便照着公主的吩咐,去御膳房装了一盒回来。

    糕点还是热乎的。公主吃完手上的糕点,披上榴红披袍,抱着食盒便出去了。

    宣政殿乃常朝之所,现下正在早朝。前一夜收到边境军报,北境游牧大风一族屡屡侵犯边境,我军将士顽强抵抗,现如今双方僵持不下。

    公主等在殿门外,面色平淡。雪地上一抹鲜红,很是惹眼。

    朝毕,百官鱼贯而出,看到公主,纷纷行礼。众人心中惊异,面上却是不显。

    公主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骆璠出来。她顿时喜笑颜开,迎了过去。

    公主问道:“骆郎,可用过早膳?”

    “回公主,臣已用过早膳。”

    公主又问:“那你现在可觉饿了?”

    “回公主,还未。”

    公主提着食盒,递到骆璠面前。“御膳房做了些糕点,采的是今晨的初雪。这糕点可好吃了,我最喜欢吃了,我专门留了些给你,也让你尝尝。”说着,便要放到他手上。

    骆璠却行礼回道:“回公主,臣惶恐。”

    公主脾气上来了,“你可是连本公主的话都不听了?”

    骆璠无语,半晌才接过食盒。“谢公主。”

    就在这时,公主注意到,骆璠肩上落了许多白雪。她伸手,正欲拂去他肩上的雪花,不期骆璠向后退了一步。

    “公主,不妥。”

    丝荷的手还未碰到他,堪堪停在半空。她瞧着眼前垂眸的男子,一时间酸楚难当。

    寒风吹过,带着雪花挂到发梢。

    “骆郎,我与你的初见,是在杏花盛放的二月,那时杏园可真是春意浓一派生机盎然。算了算,再有两个月便一年了。这一年来,我看着你,想着你,便觉得心里像是灌满了蜜。我原以为,我之情缘,只有甜这一种味道,看来是我错了。我这般纠缠于你,想来确实给你带来了许多困扰。我总是说,不会以身份压你,可如今看来,我的所作所为,皆是施压。”

    丝荷垂首,复而抬起头来,身子端正挺拔。“骆子奂,这些时日对你多有叨扰,真的很抱歉。”说完,也不等骆璠说话,便转身离去。

    挺立的身板行在雪中,如傲然于枝头的梅花,渐行渐远。

    夜里,公主突然发热,额头滚烫。到了半夜,竟开始说起了胡话。侍女吓得连忙去请太医,后又惊动了皇上皇后。

    宫女用帕子浣了冷水,贴到公主额上,每过一会儿便换上新的。太医写了药方,宫人立刻前去抓药熬煎。

    皇上和皇后坐在一旁,面带忧心,看着侍女每隔一段时间为丝荷换上新的冷帕子。

    药煎好了,可公主双唇紧闭,灌不进去。皇后便坐到床边,将丝荷的身子倚到她胸前,用力掰开她的嘴,几人合力才将那碗药灌进去。

    因着公务实在繁忙,皇上见丝荷已喝下药,便就离开,临走前吩咐宫人每半个时辰去向他禀告丝荷的情况。

    皇后执帕为她拭去流到颈上的药汁,又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眉头皱起,心疼不已。

    过了一个时辰,丝荷的热还是没退下去,而且又开始说胡话,皇后凑近去听,话语细碎,只听见什么杏花,什么楼上人。

    又过了一个时辰,丝荷的热终于慢慢退下。皇后终于松了口气,回了自己的寝宫。宫女们则贴身守着,以防公主病情反复。

    好在,直到天亮,公主都没有再次发热,也没再说胡话。到了中午,公主终于醒了过来。

    她大病初愈,面色苍白,眼神黯淡,整个人看着竟有些萎靡不振。

    她醒来时,皇后就坐在床边,摸着她瘦了一圈的面庞,不时拿手帕擦拭眼角的泪水。

    丝荷勉强一笑,“母后怎的哭了,我这不是醒了么?”

    侍女端来清粥,丝荷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她复而躺下,大病初愈,甚是脱力。

    见她合上双眼,皇后柔声道:“你且休息,母后晚些再过来看你。”

    “嗯。”

    回了寝宫,皇后命人把昨天在丝荷身边伺候的侍女找来问话,问了一圈,终于理顺了来龙去脉。

    皇后右手撑在桌旁,阖眼揉着太阳穴。想来,是她低估了丝荷的情深。

    可,情深重几何,情深有何用?

    丝荷再度醒来,面色仍是不佳,绿蔓扶着她移了下身子,令她倚在床头,又在身后垫着褥子,让她靠得舒服些。

    另有侍女端来药汤,丝荷身体软绵无力,需要他人喂,她不似往常那样哼哼唧唧好半天不肯喝,而是温顺无言地一口一口喝下。那汤药分明很苦,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外面又在下雪,不久,皇后披霜戴雪而来,只见丝荷正倚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扇半开的窗。

    “怎的开着窗?外头风寒雪重的,切莫再着了凉。”

    “终日关着,屋内有些闷,便开了,正好看看外面的雪。”

    皇后褪下披袍,坐到床边,“可觉得好些了?”

    丝荷微微扯了嘴角,“好多了。”见皇后眼下略显乌青,知她定是因为自己生病而没有睡好。

    “母后,我已经好很多了,您今晚早些休息罢。”

    “你昨夜里突发高热,许久未下,如今虽已醒了,瞧着仍是憔悴,我如何能睡得安稳。”

    下午她倚在榻上,闭眼正欲浅寐,脑海里突然涌进许多回忆。“你打小就好动,不免磕磕碰碰,身上总青一块紫一块的,又不肯好好涂药,我便每次趁你睡着了给你抹药。后来你迷上了跳舞,三天两头的摔伤,甚至是伤到了骨头,我劝你不要再练,可你性子执拗,一遍一遍地练,一遍一遍地受伤,旧伤添新痛,层层叠叠。”说到这,皇后已有些哽咽,“虽每次伤在你身、病在你身,但却实实在在痛在为娘的心。”

    像是有什么东西梗在喉间,丝荷眼底微红,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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