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八年三月初，晓风弄春花，晚风拂杨柳。

    穆湘从医馆出来，正打算坐马车回家，不料刚出门便看见杨慕站在对面，她先是惊讶，旋即美目半弯，柳叶眉下尽盛秋波。

    杨慕见穆湘出来，登时快步朝她走去，一双丹凤眼里满是笑意，走到她面前后，唤了一声：“湘妹妹。”

    穆湘问道：“你等了多久？今天怎的从军营出来了？”她记得，今日并非出军营的日子。

    “先上马车再说。”

    杨慕先上了马车，而后站在帘外向穆湘伸出手，穆湘借着他的力也上了马车。两人坐到里边后，穆湘又将方才的话问了一遍。

    “因为想你，便来看你了。”

    穆湘将信将疑，军营纪律严明，怎可能因此放他出来。她忽然一脸担忧，害怕他在军营中犯了什么错。

    杨慕忙道：“你放心罢，我没犯什么事。明日是你的及笄礼，我便向唐叔请了假。”他说着，将她发髻上的青梅翠玉簪扶正，“明日你定是忙得很，我怕没时间同你说话，可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又想听你说话。”

    他仔细瞧了几眼，认真道：“湘妹妹，你真好看。”

    对于杨慕的夸赞，穆湘虽说已是习以为常，但还是忍不住垂眸抿嘴笑了起来。

    杨慕见她这副模样，心变得愈发柔软，连声音也不自觉轻柔了几分：“我想着，明日等你的笄礼过后，我便让我父母去同你父母提亲，将你许配于我，所以想问你，你觉得可以么，若你同意了，我便今晚同我父母说，若你觉得时候未到，那我就暂且不提。”

    穆湘抬起头来看向他，眼中仍带羞涩，轻声答道：“你心，亦我心。”

    她徐徐道之，每个字都像羽毛般轻轻拂过他的心，教他心颤。

    马车拐弯，略有颠簸，蓦地震醒杨慕的思绪，他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有些失态，佯装咳了一声。

    他开始同穆湘说起在军营训练的这些日子。

    “这十几日里，我学了射箭。先前未去军营的时候，我就喜欢在院中射靶，也曾到郊外狩猎，因此一开始心中暗想射箭又有何难，没曾想这其中竟然诸多门道。”

    那时，他仗着自己拿过几年的弓，满腔意气，想着让他们瞧瞧自己的本事。却不想，挫败得如此彻底，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没什么厉害的，往日是他浅薄了。之后，他便用心跟着习射，每日还要挤出些时间独自练习。

    杨慕自一年前去往城外军营训练，一般是半个月回来一趟，他回来时，总会到穆府或是医馆找穆湘，若是像今日这般情况，他便等在外面，待她出来后一起回家，在回家的路上同她讲这段时间他在军营里做了什么学了什么。

    穆湘性子安静，大多数时候都是杨慕在讲话。对着穆湘，他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

    在杨慕一路的滔滔不绝中，马车终于抵达穆府。他先下了马车，而后伸出手接住穆湘的手。穆湘这才缓缓下了马车。

    两人站在门前，暮色四合，天边云霞逐渐变得暗淡。

    才说了一会儿的话，穆湘便催促他回家：“你从军营出来，还未同你家里说一声，该是要早些回去的。”

    杨慕心中脸上都是不舍。“我还想同你多待一会儿。”他在军营里，想她想得紧，一有空脑子里便满是她。

    “天色不早了，莫要让家里人担心。你且回去罢，明日……”穆湘话还未说完，杨慕便接过来，“明日的事情我记着呢。”说到这，他心里畅快了些，连眉头都飞扬起来，毫不掩饰，“多想快些到明日。”

    穆湘也抿着嘴笑了起来。

    杨慕目送穆湘走进府宅，直至看不到她的身影，这才翻身上马，扬鞭而去。马蹄声一路，不消多时，便回到了杨府。

    用过晚饭，杨慕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他父母，末了，说道：“此事我已与湘妹妹商量过，征得她同意我才来同你们说的。”

    杨父沉吟半晌而道：“你二人年纪尚小……”他看着杨慕就要站起身来，便阻止道，“莫急，且听我说完。你二人情投意合，我自做不出那棒打鸳鸯的事。明日我会去向她父母提亲，只是先将亲事定下，等你俩年纪再大些，再做成婚的打算。”

    “父亲所想与我不谋而合。湘妹妹实在招人喜欢，我得先将婚事定下。”杨慕忽地扬唇而笑，“总归我是要让全京城知道，我日后要娶湘妹妹为妻，我二人必将伉俪情深白头到老。”

    翌日天还未亮，穆湘便被叫醒了。

    府上的人都在忙着今日的及笄礼，还专门有位年长的夫人过来同穆湘详述今日的流程，恐她不知作何，出了岔子。

    吉时到，笄礼始，乐起，穆湘入了东房，结发而出，席西向坐。乐止，祝颂，毕，乐再起，赞者高声祝颂，为穆湘加笄。后穆湘入房，乐止。而后穆湘换衣再出，向父母行礼，后祝颂，穆湘饮酒、食馔，再坐席上，再加笄。如此三加而成。随后，赞者再次高声致辞，昭而告之，今日穆家之女及笄，字曰“潇兰 ”。[1]

    柳霞、韩礼站在一旁，看着穆湘加笄，可杨慕却不同他们一块，而是与他父母一道。柳霞觑他一眼，问韩礼：“湘湘今日及笄，他就那么高兴么？你看，他的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韩礼右手执扇，在左手掌心敲了几敲：“你有所不知……”

    柳霞旋即瞪他一眼：“少在我面前摆出文绉绉的架子，好好说话！”

    “今早我同杨慕一处过来，见他春光满面，我心中好奇，便问了一嘴。他说，今日穆湘的笄礼结束之后，他父母便去提亲。我先前正纳闷，都已经三月了，杨叔竟还未回南境，原来正是为了今日。”

    闻言，柳霞再次看向杨慕，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

    今日春风和柔，云也绵柔。

    杨慕大步走到穆湘身边。她与平时略有不同，今日的妆容更衬得她明眸皓齿。他从旁观她及笄时，就在幻想几年后他们成婚的场景，她一直是美丽的，可他竟无法具体想象出那时的她究竟美到何种程度，只想到，美人如画。

    “湘妹妹，你今日转了一天，可觉得累？你今日饮了酒，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可觉得渴？可觉得饿？”他将一盒吃食提到跟前，“我买了些蒸饼和酥糕，你可要吃些？”

    他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穆湘一一作答：“没觉得不舒服，慕哥哥不必担心。只是现下有些疲惫，没什么胃口，晚些再吃。”

    杨慕心疼得紧：“你快去休息，莫要累到自己。”

    穆湘却是摇摇，“眼下事情还未完，等结束了再说罢。”

    杨慕心中虽有怜惜，却也知晓她的性子，不再劝她去休息，而是四下望了望，见周围的人并未看向他们，便伸出手去握住穆湘的手，他原本只是想握一会便放开，没承想她手上凉意明显，惊道：“怎的这般凉。”他说着，将食盒放到一旁的桌上，然后将她的双手包起来。

    他的手因连年拿着刀枪习武，已磨出茧子，略有些粗糙，但那双手又温暖包容，竟教穆湘心中生了些奇异的感觉。

    “湘湘——”声音自后方传来，穆湘连忙抽出她的手，又稍稍退了半步，循声望去。

    来人正是柳霞和韩礼。

    刚才看过来，杨慕的身躯正好将穆湘全然遮住，只看到随风摆起的裙边，这会儿走近了，才发觉穆湘耳廓绯红，只一眼，柳霞便明白过来。她还未说话，便听到身旁的韩礼道了一句：“潇兰妹妹。”

    穆湘对着他莞尔，回了一句：“韩礼哥哥。”

    柳霞微微皱起鼻头，又放松下来，看向穆湘：“我喜欢叫你湘湘，我以后都叫你湘湘。”

    穆湘又是一笑：“不过是个称呼，你喜欢怎么叫便怎么叫，我都会应你的。”

    杨慕也掺上一脚，“不管以前以后，我都叫你湘妹妹，你是我一个人的湘妹妹。”

    柳霞白了他一眼。

    她们四人说着话，杨慕提议道：“不若今夜我们一起出去游玩罢。湘妹妹，可有想去哪里玩？”

    穆湘许久不曾夜游，此时他们都在，教她起了玩耍的心思。“眼下没有特意想去哪里。”她想了想，“嗯……沿着汴河自东向西而游，想来也是惬意。”

    “好。”穆湘话音刚落，杨慕便说道，“湘妹妹的提议甚好。”他又看向柳霞、韩礼二人：“你们觉得如何？”

    韩礼微微点头，表示赞成。

    柳霞则道：“自然是听湘湘的。”

    四人就着这个话题聊了一会儿，杨慕和穆湘便被叫到大堂去了。

    二人到时，双方的父母已就坐。向长辈们问好后，便也各自走到自家父母的身边。

    昨夜穆湘、杨慕都已同各自的父母提过此事，每个人心中都已有了准备和思量。

    杨父常年不在京城，只在新年时回京，与穆湘虽然接触不多，但从她的行为举止上可看出是个心有山海之人，他平日对这类人很是欣赏。杨母看着他们长大，青梅竹马，她最喜穆湘性子温和良善，又不乏才气，早将她视作儿媳。穆父是个文官，不知舞刀弄枪，亦不喜舞刀弄枪，可他看杨慕没有借助其父关系，而是选择去往军营锤炼，倒也对他刮目相看。穆母这些年看着杨慕对自家女儿一心一意，时刻替她着想，爱护她尊重她，他自己心中亦有志气，所以也着实满意。

    穆父道：“他们毕竟年纪尚小，今日暂且将婚事定下，至于成婚，还需过些时日。”

    杨父点头：“正是此意。只是不知，穆大人觉得何时是好？”

    穆父沉吟道：“再过个几年罢。”

    杨母适时说道：“慕儿今年十六，还有几年方才及冠。”她的言下之意，是等杨慕弱冠之后，再考虑成婚事宜，毕竟他的哥哥杨安都还未成家。但……“只是，时间会不会有些长了。”

    闻言，穆母看了眼穆父，而后看向杨母。“其实还好。如今湘儿正跟着孔医师学医，也就学了一年的光景，还需要多年才能学有所成。若她早早婚嫁，怕是没那么多时间精力来顾及此。”她清楚，湘儿是怀着认真的心去对待学医乃至日后行医这件事，当然她也有私心，想她的女儿能在她身边多待些时间。

    杨父也道：“杨慕阅历尚浅，不免有些心高气傲，放他在军营中捶打几年，变得成熟稳重些，到那时再成家也不迟。若以他现在这副模样，迎娶了穆湘丫头，岂不是亏待了她。”

    穆父略加思索，而后看向穆湘：“湘儿觉得如何？”

    杨父也看向杨慕：“你呢？”

    穆湘回道：“全听父亲母亲安排。”

    杨慕朗声道：“我随时都可以。”

    就这样，不消多时，杨、穆两家便互相交换了信物，自此将亲事定下。

    穆湘微微低头笑着，一抬头，发现杨慕也正看着她，两人就这么无言对视而笑。半晌，她看见杨慕张嘴不出声地说话——

    “湘、妹、妹。”

    她蓦然想起方才他在屋外说的话——你是我一个人的湘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