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两日，时绥、凤羽共赴南沧。昭宓神女正研制新阵法，见他们前来，并不惊讶，那日百鸟纷至，凤羽重生，她亦有耳闻。

    昭宓拿出自酿的桃花浆，同坐同饮，直至月升。随后又同至园圃，且游且赏，昙梓花开，九朵一枝。

    翌日，昭宓出来，见凤羽正挥枪习武，默立一旁。凤羽习完，见了昭宓，于是施礼问候。

    她方才路过时绥房间，时绥还在睡觉。昨夜扶醉而去，现下一时半刻不会醒来，昭宓即道：“陪我下盘棋罢。”

    凤羽随她来到亭中，桌上已摆好棋盘。昭宓执棋先走。走了几步，言道：“起初时绥舍尾救你，我十分不解，她说是为报恩。只是这恩情要了她半条性命。”

    凤羽下棋的手一顿。

    昭宓觑他一眼，继续言道：“狐生九尾，并非九命，不过合为一命。她为你入轮回，历三劫，心伤太重，险些再失另外半条。”

    凤羽喉头艰涩：“她未曾与我说起。”

    “她必不会提起，在她心中，只要能救你，半条性命又有何妨。她说此为报恩，实际缘由，我岂会不知。可于我而言，她是故友之女，又曾拜师于我，我与你说明，实为私心。”

    凤羽执子，半晌未落。

    “神女放心，凤羽之心，永生不改。”

    ——

    在南沧待了半月，时绥、凤羽便启程回往昆仑。

    又到浇灌梧桐之时，凤羽以精血喂养，奇道：“这桐叶显暗红之色，竟不似先前那般赤红。”

    时绥也觉甚奇，思索道：“许是先前由我精血来养，今日换做是你，略有排斥也不无可能。”

    凤羽将信将疑，心中却是一沉，这几日他总感觉身子沉重，或许与此相关。他忽而转念想道，莫非重生存有隐患？

    为免时绥忧心，凤羽只字不言，遍寻古籍，却是一无所获。

    一日午后，凤羽顿生困倦，于是闭目假寐 。只一刻，复又醒来。时绥正手持书籍，凭几而坐，他款步走来，坐她身后，将她圈揽入怀，时绥便顺势倚靠。须臾桐叶飘落下，恰是飞落时绥发上，他伸手取下，看过一眼，很快松手，那桐叶遂向地而坠。他忽而在时绥后颈落下一吻，温热气息拂过，教她发痒。时绥微微偏开，他又追着，在她耳廓落下一吻。

    时绥只好放下书籍，以手去挡，拉开一些距离，道：“太痒了。”

    “可我一直想你。”

    他这话没头没尾，时绥只道他是刚醒来，脑袋不甚清醒。她放下手，他便继续拥着她，看她观书品诗。

    是夜月明星稀，落影斑驳，凤羽沐浴出来，见时绥正仰头观月，返回屋内，复又出来，将羽衣披到时绥身上。

    “夜里风重，莫要着凉了。”

    凤羽坐到她身旁，时绥紧了紧羽衣，借着月光去瞧凤羽，后者偏头笑问：“为何这般看着我？”

    时绥摇摇头：“没什么。”

    “阿绥，我们要不要到神界各处游玩？”

    “去哪里？”

    “往北边去罢，那里应在飘雪。”

    时绥垂眸，此去路途遥远，但又如何。

    “嗯。”

    “明日应是晴和，不若那时出发，如何？”

    “好。”

    次日果真风和日暖，时绥对镜梳妆，着一身白衣，又备暖裘为需。启门而视，乃见凤羽立于桐下，红衣金冠。凤羽回头，注目她荷光而来。远处落花搅水，雀鸟惊枝。

    凤羽正欲迈步向前，忽然一道金光落下成团，将他连同那梧桐一齐罩住。凤羽不知何意，不改步伐，径直前行。他原以为那金光无甚厉害，只消穿过就是，哪知竟是牢不可破，任他如何动作，全无一丝缝隙，脱离不得，反将他的法力吸取。

    时绥见此情形，便来相助，竟也是枉然。

    骤然雷电降下，一束直朝凤羽而来，一束直朝梧桐而至。凤羽飞身躲避，却是躲避不及，小腿直被击伤，那梧桐亦被击中树干，破出一个洞来。紧接着又有数道雷电齐下，凤羽背负其力，单膝抢地，两耳流出鲜血。时绥化出匕首，猛力刺向金光，却被震得握匕之手瞬间失力，随即剧痛袭来，再抓不住匕首。

    是时，神官腾云而至，言凤羽触犯天道，该受天谴。

    时绥站在金光之前，仰头直视神官问道：“私自造轮回的是我，为何罚他？”

    神官答道：“私造轮回之事，另作他论。今日之遣，是为凤羽神君已与魔族傲狠共体，必要将此魔彻底诛灭。”

    “荒谬！凤羽乃神族凤凰，怎会与魔族共体。”

    话落，时绥蓦地身躯一颤，旋即拾起匕首，又刺向金光。

    “莫要听这神官胡言。”她朝凤羽笑笑，“你且等着，我马上救你出来。”

    凤羽了然，原来近些时日时常困顿，片段记忆空白，竟是此等缘故。

    “阿绥。”凤羽身受数道雷劫，身体不受控制，又破不开金光，触碰不到时绥，只能眼睁睁看她化出真身，以尖齿啮咬，以利爪撕刨。他心疼不已，出口阻止道，“停下罢，你会受伤的。”

    时绥似若不闻，自顾撕扯。神官在上作观，并不出手阻拦，他知除非受雷劫者灰飞，不然金光不会有破，更不会消失。

    金光之外，时绥仍在尽力撕咬，那结界似乎愈发坚固，咬得她生疼。慢慢的，她嘴角裂开，鲜血渗出，将白毛染红一片。

    凤羽奋力挣脱，却是枉然，不住地求她：“阿绥，停下来，不要再咬了！阿绥，你受伤了。”

    时绥动作不停，嘴角的疼痛让她撕咬的力度减弱，只好利爪更加用力。

    “阿绥，快停下！我求你了，快停下来好不好。”

    力度不断加大，即使有神力保护，利爪依旧对这金光结界无用。指甲剥落，凤羽已是泪流满面，他再次恳求：“阿绥，听我说，阿绥，停下来好不好。我想看看你。”

    颤声穿过金光，落到她耳中，时绥停下动作，看向凤羽。她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凤羽贴近结界，很想伸手擦拭她眼中的泪水，不过徒劳。泪水滑落，与白毛上的血渍混在一起，时绥终于看清他的脸。

    他眼中满是心疼，这让时绥越发难受，随之又涌起不忿，她等了数千载，要的不是眼前这样的结局！天道待她未免残忍，漫长时光里，她之所求不过二三，竟不能遂意，竟不能遂意！

    凤羽以额轻抵结界。“阿绥，大战之前，我寄信与你，说大战之后有话同你说，万望你赴约。那日魂破之际，我感到十分抱歉，没想到失约的是我，又在悔恨应早日袒露。我破桐重生，再次见到你，漫天的激动兴奋袭来，险些教我承受不住。我们都有在人间的记忆，我自以为心意相通，不必再言说，可如今竟才发现自己错得这般离谱。”

    时绥化回人形，白齿沾血，十指破溃，她慢慢靠近，隔着金光与他额头相抵，她听见他说：“阿绥，我爱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钦慕着你，不论是在人间，还是在神界，我只爱你一个。”

    时绥眼里积着厚厚的水光，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又有一道雷劫落下，直中凤羽后背。凤羽不堪承受，口中溢出鲜血，耳畔嗡嗡作响。

    时绥顾不上其他，忙割下一条狐尾做法。狐尾百用，应也可以破这金光。

    只是为何竟是徒劳。

    凤羽忍着剧痛，想抬手却是不能。“阿绥，你不要哭，我现在没法给你擦拭眼泪。看到你哭，我很难受。”

    听到这话，时绥眼中泪水更甚，竟有些喘不上气，呕出一滩血。

    凤羽见此，一时情急攻心，又被天雷直劈，昏倒过去，桐叶枯败而落，时绥慌道：“凤羽……凤羽……”

    他忽然睁开双眼，言道：“小狐狸。”

    时绥一怔：“凤羽？”

    “你方才不是听那神官说了么，我不是他。”

    时绥睁大双眼，强装冷静道：“你既不是他，就快从他身体出来。如此我便有方法救你们出来。”

    “小狐狸，我又不是那三岁孩童，况且那数月里，是我一直在看着你，怎会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他忽而变了脸色，吼道，“明明是我陪着你，你为何只在意他！若非破桐那日，他有桐叶相助，我又怎会沉睡！”

    “你害了他一次不够，难道还要再害一次？”

    “他神魂不全，若非我的魂魄依附其上，他那时又怎会等到你来！”他看着时绥满面泪痕，缓了下语气，又道，“你为他造轮回，塑得肉身，而我什么都没有，仍只是魂魄半颗，因而只能困在他体内。如今我们已是分不开，不久便会一同湮灭。小狐狸，莫要再白费力气，你这般模样，我很心疼。”

    雷劫又下，时绥固执地施法破光。她全身都在痛，她未曾这般痛过。

    “小狐狸，住手……”

    “阿绥，停下，不要再伤害自己……”

    “上面的，你们快来拉住她！”

    “阿绥，往后也要好好活着。”

    雷劫共落八十一道。

    一日后，时绥因私造轮回，受雷劫四十九道。

    ——

    昆仑山上，时绥倚坐枯桐之下，衣凤凰羽衣，冠九尾狐冠，终日无言。

    司命神女再至昆仑。时绥同她要命簿，司命惊讶道：“如今为何改了主意？”

    时绥望着远方。“先前，我想着，他历劫归来，我们自此便会长守，往日不过为他造的轮回，过去了且就过去了，何必再睹簿念昔。可如今年岁无极，总是要存些鲜活的记忆。”

    司命无言，将命簿与她。

    司命走后，时绥方才翻开命簿。彻夜观完命簿，她忽而自嘲，三世中，郗黎性格与她最为相似，没承想她死前憾事一件，竟也是她的憾事。

    ——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时绥将命簿看了一遍又一遍，往事鲜活在她眼前，看到了许多，也悟了一些。

    她坐梧桐之下，此梧桐非彼梧桐，不过是寻常的梧桐。翻开命簿，再一次观寻。这簿中之人依旧鲜活，如戏中人一般。

    她看骆璠前程似锦，孤独一生。看杨慕睹物思人，驻边一世。看庾度年少心动，挂怀余生。

    她看丝荷为爱扑火，求而不得。看穆湘心存远志，然世事难料，未曾到达。看郗黎奋力破牢，却只差一点，徒留不甘。

    生离死别，千般痛惋，万般唏嘘。

    凤羽再次陨灭，她心中悲恸，总恨天道不公，予她和他生的希望，又硬生生拿走。这般得而又失，究竟何意？后，她独行踽踽久矣，眼前旧景皆轮回之百苦千甜相，乃顿悟，他之劫，她之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