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

    元仁八年。

    北方的土地迎来了一场雪,南方的子民受了一场病。

    大病——瘟疫。

    淮河沿岸以南,瘟疫席卷而去,一时之间山河起了高热,百姓无法避免。稍有身体弱无力的,便整个人如火烧一般头晕目眩,吃不进东西,频频呕吐,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吃,那边多农田,头上还有地主。

    和小渔村不同,海无海王,地有霸主,官吏收税,地主收租,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安生的时候,没有“余”一说,只有亏,和马上亏。

    在一庄小农村里,有一户姓周的人家,狭小的房屋里挤了一家五口人,年迈的父亲和母亲,已经成家却丧妻的大哥,大哥有一个儿子,还有周小八。

    此时周小八一介农民之子,自小被田地养大,性子淳朴憨厚,心思也简单,他和千千万万还能活的贫农一样,所求并不多。

    一个足够避风躲寒的家,一口足够做饭使的锅,安安稳稳的把劳累了一辈子的父母亲送走,然后娶一个媳妇,再生一个乖巧的娃娃,日子就一日如一日的过下去。

    这就是周小八的全部心愿。

    瘟疫没有遗漏任何一户人家,首先对着年迈体弱和年幼无力的人下了手,周家五户人,病了三个。

    小农村里有数十家和周家一眼的人家,无形的火燃烧在家家户户的门前,却没有水可以拿来灭火。

    这话有些不严谨,其实水并不是没有,地主家就有救命的水,再往上求一级,朝廷也有救命的水。

    小农村里,有一栋最为“繁华”的住宅,有规格齐全的用具,有建筑整齐的房屋,还有前院和后院之分,更为荒谬的是,田地里一片荒芜,这住宅的后院竟还养了黄色的小花。

    这是地主陈家。

    地主家的大门都是双开的,气派的很,也较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之子心生怯意,他不敢叩门,傻愣愣的站在门外吹了许久的风。

    周小八浑身僵硬,头脑发热,手心冰凉,耳畔是父亲母亲的□□,眼前是小儿的瘦弱病躯,他狠狠低下头,咬了一下舌尖,任由铁锈的味道横行在他的口腔。

    不行,父亲母亲不能再等了!

    不行,他们的病不能再等了!

    不行!

    一鼓作气,他敲响了地主气派的大门,声音震手,他一哆嗦,收回叩门的右手,双手纠缠放在身前。

    没有人开。

    于是他重新叩门,家里有人再等,这个门必须敲开。

    “咚咚咚”

    声音回响在院里,地主醒了。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道缝,门缝里露出一只眼来,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那是一双让日后成为一方霸主的周小八仍彻夜难安的眼睛。

    微眯着眼,懒得睁开瞧清楚眼前是什么人,眼尾上挑,趴个门缝都低不下他高贵的头颅,那人眼黑少,眼白多,生的是三角眼。

    嘴里含了一口东西一眼,含糊不清道:“你来干什么?谁给你的胆子扰我清净?你们家的田是不想种了?”

    周小八感到了一股屈辱,嘴唇嗫嚅,他的声音极小,“大人,我的父亲母亲病了,可否赊一点粮食,我们会还的,更多的还给您。”

    “哦?关我何事。”

    砰的一声,门砸着关在周小八的面前。

    再多的劝说恳求的话堵在喉咙里,周小八崩溃了,无人可以帮助他,深受压迫的家里已经出不起病人的口粮了,失去的征兆恐惧的响在脑海,双腿一软,周小八瘫在地上。

    地主的水不往外洒,朝廷的雨露在面子上播下。

    民灾死伤无数,一级一级的传到上位者的耳朵里。

    这等事情,第一步就是——开会。

    元政府热热闹闹的开了一场会,像是过年领红包一样,看不清利害关系,只见推杯换盏。

    官员们挤在一起,不知有没有喝点小酒,吃点小菜,点上几个美人,总之他们不怎么当回事,甚至觉得是简单的一桩事情。

    瘟疫死伤,饿死的病死的,哦,有什么关系呢?

    饿死了,病死了,不都是死了嘛,人死如烟灭,吹一吹耳边风,便消失于天地之间了,布衣百姓,不过无名炊烟罢了。

    官僚们有了决策,这个会就好开了,表面功夫,他们可个顶个的拿手。

    皇帝要下诏赈灾,官员们高呼“陛下英明啊!正是有您这样的皇帝,百姓才能过上安定的生活啊!臣子们从未见过和您一般贤能的人啊!”

    下了诏书,中书省的高级官员们纷纷动手干起活儿来,那场景,真是一个效率和笑脸并行,银子和粮食齐飞,行不出皇城,飞不出他们的口袋。

    银子和粮食,你一车,我一车,我们是高贵的官员,天子脚下我们最大,拿一点辛苦费是可以理解的嘛!

    侥幸开出皇城,开向赈灾地的赈灾物品,路过地方小官的府邸,又被拿走一些,你一袋我一袋,瓜分了个干净。

    朝廷的雨露就这样蒸发了。

    地主的水地主吃,朝廷的雨露官员吃,他们吃了才能心满意足的上书赞美皇帝,将皇帝椅子上那个人和历代先贤作比,捧得高高的,哄得开开心心的。

    百姓也就这样,消亡的无声无息的。

    瘟疫碾不碎的生机,就被这无形的火点燃了。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元仁八年的冬天,小农村过了白色的新年,丧钟如烟花唢呐,寿衣洁白,和北方的雪一样。

    周小八家里的灾难一直持续到元仁九年。

    父亲病死,小儿病死,母亲病死,马上到春天的时候,大哥也因无粮而撒手去了。

    周家五口人,只剩了周小八一人。

    天地荡荡,他的家就这么没了。

    周小八麻木了,麻木着用草席卷起亲人,却发现无处可以安葬家人。

    这么大的田地,没有一块属于他。

    于是跪在田埂间,周小八掩面痛哭。

    “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徜徉。”

    火红的巨轮挂在穹空,周边起了雾,周小八跪在田埂,周身是泥土,颇有狼狈,心上绝望,他双手合什,木楞楞的眼里喊了一泡咸渍渍的苦水眼泪,周小八迟疑的抬头望向天,凝视的望着老天爷。

    求吧,唯有求了。

    求谁呢?谁都行。

    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佛祖……来个人吧,救救我们……

    地主家的双开门又一次被敲开。

    还是那双眼,还是那道缝。

    周小八的身躯更卑顺了,脊柱弯了一道弧,瘦骨嶙峋一般披着肉皮,他涩涩的开口,带着极重的鼻音,他又去求地主道:“大人,可否让我埋葬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病死在瘟疫中了。”

    地主疑惑:“你的父亲死了,关我何事,他给我干活,我也给了他饭吃。我不曾亏待你们,病死的,你应该去找老天爷,你找我一个农家做什么?”

    “特殊时期,我也没有粮食。”

    地主说无粮,无粮的地主,无良的地主!

    门又一次被砸上,关在周小八的眼前。他没有悲伤,周小八满腔怒火,滔天恨意。

    再也不去求人,我要他们欺我辱我之人付出代价!

    我不要再当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农户!

    我要走,这天地,总有我的路!

    周小八以一架破烂木车驾着亲人,四处出走,寻一处地埋葬他们,后得好心人让地,这才让亲人家人入土为安。

    但不屈和仇恨的种子已深深的埋下了。

    这样的种子,一时播种在淮河以南的每一寸土地上。

    良民为盗,上山为匪,红巾为旗帜,起义军雄起。

    南方乱了。

    年末的小渔村,那时已经下了厚厚的一层雪。

    温度持续降低,旧雪不化,新雪如纱般铺盖下来,寒冬难御,这个冬天在小渔村降下了杀机。

    冻死的人家挂上白布,粮食紧缺,躲过了寒冷,躲不过饥饿,饿死的人家也不少。

    季奶奶就在这个冬天走了。

    雪夜里发起了高热,走的时候,还紧紧握着季爷爷的手。

    老人头发花白,一大半的生机跟着季奶奶去了,她去世后几天,季爷爷一言不发,神情僵硬,身躯佝偻下去,走路都需倚着墙壁,像是大半个身子嵌进了门框里。

    下葬那一天,季挽林大恸,想起老人的音容笑貌,慈眉善目的话语,和她孤身来到异世的第一晚,老太太摸索掌心的温度。

    她送走了身边的一个生命,历史上被滚滚车轮带走的一个极其平凡的人,季奶奶作为时代里的本身的人,甚至没有留下名字。

    只留的一道残影,供仍活于世的亲人挂念。

    生命逝去,一位年迈的渔妇抽象为百姓的影子,给后世之人留下悲世的苦难和共鸣,季挽林又一次叩问自己的来历,叩问自己的过往和以后。

    她在雪夜里难眠,迎着院里苍茫的月色,虔诚的向上天要一个答案。

    有没有回应?

    很难说。

    但那个小渔娘生命里多了一些坚定,也多了一份对这个世道的认同和归属。

    含下几百年前的一场雪,寒意化进她的躯干,一点点的腐蚀。

    来年春天季挽林大病一场,自此虚弱不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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