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学生的课程对于洋子而言简单到就是过家家的程度,哪怕她此前并没有系统学习过日文,但在弟子堂学能乐的那一年多,谣曲,也就是能乐剧本上的生字可比现在学的假名复杂多了。更别说私底下她也会常常查字典和研究各种曲目,比起不需要重新学起的理科,文科上她也已经远超了很多同龄的孩子。

    但她依然很享受在学校里的时间,丝毫没有觉得无聊。大概是在室町家被关久了的缘故,洋子可以彻底抛开成年人的内心,像个小孩子一样和同学们玩那些幼稚的游戏。而且因为身体发育不是很好,她上体育课的时候也更积极,课间甚至会自己在操场跑步锻炼。

    对于她来讲,室町家就像一个幽森阴暗的洞穴,而外面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游戏时可以放声大笑;体育课可以做各种不够淑女的动作;上课时也可以随意的发呆……她被允许在校园奔跑也被允许大口吃饭,跑动时感受到的风和食物塞满口腔后的咀嚼,都让洋子异常的满足。

    只有放学的时候,她总会有些微的恐惧。

    所以当她发现家里对于放学到家的时间并没有要求得很严格时,她便再也没有坐过校车,而是自己一个人慢慢地从学校花半个多钟头走回山脚下,再慢慢爬上半山腰的室町家。

    时常独自一人,偶尔也会和同学结伴,听她们聊各种对成年人来讲无聊又幼稚的小事。

    等她回到室町家时,或者因为能乐训练中犯了错被关小黑屋时,她才有足够多的东西可以从脑海里翻出来反复回想。

    甚至有时候,洋子恍惚还会觉得,这样的日子也算得上无忧无虑。毕竟室町家也是大户人家,在业界的名声并不算小,这种优渥的家境是她上辈子做白日梦的时候都想不到的素材。

    然而这种念头还没维持多久,她的姑奶奶,室町优的死成为了洋子人生中的第二记重拳。

    当年,室町优到底还是妥协嫁给了那个家里开酿酒厂的河元。后来室町流的剧堂在室町道明的主导下跟河元家的酒厂合作,出了几个能剧系列的烧酒,算是在整个川崎市区里打响了名号,成了剧堂卖店的主打商品。

    室町道明也遵守承诺,顺势把卖店的经营交给了室町优来管理。可没有人知道,室町优只想开一家小小的面包店,就像她的第一任丈夫,那个面点师和她描绘的那样。

    剧堂的卖店越红火,只会让她越痛苦。

    和不喜欢的人结婚,过着不愿意过的生活,周围一切人都在和她讲:你可真是幸福啊太太——室町优就在这样的氛围里,常年郁郁寡欢,睡不着吃不下,身体越来越差,然后在某一天便没醒得过来。

    她死后,室町家仿佛什么变化也没有,能剧系列已经是河元酒厂的王牌产品,即使河元再婚他人,两家也早已无法分割。而剧堂的卖店,不过就是交给另外的人来管理,只要室町流还在,照样蒸蒸日上。

    这之中的某个女人的一生,不过是水滴入海,了无痕迹,不值一提。

    只有洋子,午夜梦回时总是想起室町优的脸来。

    她是少数知道对方真正想过的生活,想开的店的人之一,可她也不过是和众人一般,听后就抛开了。哪怕知道这女人深陷抑郁也只是袖手旁观,甚至在年节时,洋子想起自己就坐在室町优的旁边看了自家剧堂的演出,那时她都没有和对方说上几句话,只自顾自地发着呆,想着学校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负罪感,还是唇亡齿寒之感,有一段时间洋子也常常被恐慌缠绕着,难以自拔。

    没关系。她只能不停地这样劝自己。她只要坚持下去,先努力展现自己的能力和价值,换来更多的培养和资源。她不会让自己落入室町优那样的境地里,也不会消极应对。

    总有说得上话的那一天,总有羽翼丰满的那一天,到时,她一定会想到办法脱离室町家的。

    可即使如此开导自己,洋子的内心依旧惴惴不安。在这一年的大晦日,也正好是90代的最后一年,齐聚在一起的室町家每个人的笑脸,看在她的眼中都变成了一个个阳女面*,像是到了剧的第三场,那是室町优显灵的三番目能。

    如果室町家便是一场正式的演出,那下一番,等她长大后的20年代,一定要是以她的逃离为结束的狂女戏。

    虽然发下了如此大的宏愿,但对于年仅6岁刚上小二的洋子而言,也不过是相当遥远的目标。她依旧还是回归到了从前的日常中,只是少了那些优哉游哉和得过且过,那些事也变成了阴影,始终尾随在她身后,追赶着她难以停下。

    就在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和缓解这些复杂的情绪时,她在某天的放学路上,遇到了自己这出狂女戏中不可或缺的那名‘胁’*。

    原本洋子只是和往常一样,放学后和同学一起顺着那条常走的路回家。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在耳边聊着最近流行的节目和明星八卦,她也永远都是安静听着,很少开口。直到几个人在十字路口分道扬镳,她便扯着书包带子慢悠悠往山脚下走。

    说是山,也并不高,山上虽然只有室町家一户,但山脚下有不少人家,沿河往前走一点有个小仓西公园,据说公园河对岸的横滨南长安还有一家福利院。只是今天和之前不一样的是,顺着河堤回去的那条路上似乎在进行什么施工,她不得不往左绕进了居民区里,从那中间绕道。

    而她刚绕进去走了几步,就听见了前面似乎是停车场的地方传来了人数众多的咒骂声。

    洋子犹豫了一下,但又不知道还能走哪条路,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好在停车场旁边有个电线杆,她就躲在后面先伸头出去看了下情况。

    那是一群穿着散漫的男生,不过中学生的年纪,大概十一、二人的样子围在一起,对着中间用棍棒和拳脚踢打。洋子就看了一眼,立刻把头缩了回去。她靠在电线杆上,心想这都不能算是小孩子打群架了,完全就是单方面的凌//虐。

    要是闹出人命可怎么办?她可看得一清二楚,那些中学生手里可是球棒,铁棒都有的。

    她得做点什么!

    一想到这点,洋子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身上有一个儿童用的手机,小小一个,只能拨公众线和指定号码还带有警报功能。她立刻往后退了一点距离,然后打开了手机的警报。

    震耳欲聋的蜂鸣警报音立刻响了起来,周围的民居里也传来了窗户打开的声音,以及问询声。她拿着手机往前跑了几步回到停车场,果然只看到了一地的棍棒狼藉,哪里还有那群中学生的身影。

    只空地上还躺着一个身量不高的人,估计岁数也不大。

    洋子这才关了手机,而那些周围开窗探出来查看的人,在看到停车场躺着的孩子和站着没动的洋子后,也都纷纷“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并不想惹事。

    四下突然就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其实洋子是想立刻上前看看情况的,但她不知道对方的死活,那一瞬间因为想到了室町优,竟然也有了一丝犹豫。直到躺在地上的人猛地咳嗽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似的赶紧跑了过去。

    是个被打得满头鲜血的白发少年,肤色很深,哪怕一脸的血和土,也可得出五官要比东亚人深邃一点。洋子马上便懂了,正是这样看起来和常人不同的人,在学校里就更容易受到欺凌。

    “你还好吗?”

    她站在他的脑袋边,低着头问那个咳着血的少年。对方似乎很痛苦,微微睁了睁眼,又紧闭着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洋子赶紧蹲下,解开挂在自己背包带子上的小毛巾,去擦他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沫,就怕对方再被呛住。

    只这样也不是个办法,看起来他的状况很不好。洋子擦了几下,感觉他稍微好了一点后,便打开手机拨通了急救电话。

    在等待救护车的时间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便一只手用小毛巾压住对方头上一直冒血的伤口;另一只则紧握着对方的手,或许是想给对方力量,亦或是缓解自己的紧张,嘴里也不住地喃喃自语: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我叫了救护车,马上就到了。你不会有事的,有我在。”

    直到救护车赶来,医护人员把少年台上担架的时候她才松开了一直握在一起的手。那个瞬间,她明显感觉到对方动了一下手指想再抓回去,但大概是没什么力气,也只是往前探了探,两人的手便分开了。

    她和医护说明了一下情况,他们也不好叫这个只是路过叫了个救护车的小学生一起跟上,而且少年的伤势明显不轻,也没多耽搁,问完话就走了。

    洋子直到救护车都开走好久,还站在原地回不过神来。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上面还残留着白发少年的零星血液和温度。

    明明自己的身体都在轻微的颤抖,但不知道为什么,从室町优死后一直缠绕着她的那些阴影、不安以及沉重的负罪感,都在这一瞬间回归了宁静。

    太阳即将下山的此时,浓烈的橙红色光线打到了街道上,在地上被房屋隔断出一块又一块不规则的深红色光斑,像是碎裂的玻璃,又像恶魔身上掉落的鳞片。

    明明是黄昏最短暂的逢魔时刻,洋子闭上了眼,却忍不住久违地,发自内心地,

    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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