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临近年底,观世流的学堂和她所在的圣玛徳琳女子学院都会搞新年汇演。因为去年第一年的时候,她和室町宏都才来不到半年,所以被特许可以不用参加,而今年不仅逃不掉,祖父和大伯父他们一行人还要来参观。

    虽然洋子也明白,他们大概是想看室町宏他参与的能剧舞台,自己不过是顺带罢了,甚至到时候来不来看,都还不一定。至于她的父亲?山田叔说是要忙着室町剧堂的新年剧目,所以才来不了……无所谓了,反正从始至终的人生里都没这个人,她向来觉得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之前拿这话跟伊佐那调侃自己的时候,她还笑谈,这下真成‘孙悟空’了,以后他建立的天竺肯定得有她一份才行。

    大概是因为又想起了那两个人,洋子再次翻出了去年没被室町宏弄坏的材料,开始织起了围巾和手套。其实她也知道,织了他们也收不到,就像她写的那些送不出去的信一样,哪怕认真地写完放进信封,甚至写上了收件人的名字和地址。

    但……或许她就是,太寂寞吧?

    上辈子的人生虽然也总被人念叨女孩子别太逞强,但她的父母,亲近的好友,以及同事们都一直在支持着自己去做想做的事。他们的爱始终像无尽的养料一般,所以哪怕见识到世界上多少的残酷和不公,哪怕深陷多少次危险她都还能站起来,继续朝着自己的目标而去。

    直到战乱中被炸死在医院,然后来到这个世界,她才想,既然重来一次的话就稍微歇一歇好了?结果没想到生在了室町家这样的家庭里,直到现在还在为了脱离这潭泥沼而挣扎着,一口气都没松下来过。

    甚至,这次还没有什么支持她的人,更何谈什么爱所带来的养分?她能让自己保持精神稳定就不错了——只有在帮助伊佐那跟鹤蝶的时候,她才有了短暂的成就感,仿佛梦回上辈子一样。

    大概就是想着:看啊,他们需要自己,他们依靠着自己,所以她得稳住不能崩溃也不能颓废……她也不过是把那两个人当作了替代的养料,才能继续走下去而已。以至于分开后的现在,因为没有了唯一的精神支撑,她才再一次体会到了孤独的可怕。

    摸着手里织到一半的深灰色围巾,洋子拿起来凑在脸上摩挲着,寝室窗外是不远处的弦乐部练习拉奏着新年汇演的曲目。

    这首李斯特的《钟》让她瞬间仿佛回到了很小的时候,被关在室町家的那几年——沉寂的老房子里,木头泛旧多年的味道,以及被围墙屋檐框起来的狭小天空。

    那时的她还能与孤独和解,但在体验过爱和被需要,在明白和朋友相处的感受,甚至连绫子都给予了她为数不多的亲情后,那些回荡在脑子里的,这辈子的记忆才会让洋子更加地感受到什么叫彼时蜜糖,此时□□。

    果然人类这种动物,就是群居性且社会性的。

    其实洋子也并不是完全不期待祖父等人的到来,她最近上课时常能听到周围的同学在讨论新年去哪里玩的事情。学校虽然也有一部分同学不会回去,就像去年刚来的时候,年底他们也没回川崎,但今年都特意过来了,说不定等参加完各种活动后,也会带他们一起走。

    如果能回川崎,她总能找到机会偷溜出去,福利院哪怕没去过她也能找得到路。

    能见一面就好了,不知道两个人这两年过得怎么样了?肯定长高了,而且他们俩的年龄来算,也差不多该从福利院出去了吧?都没怎么正经的上学,平时也没学点什么技能,也不清楚连个文凭都没有后面能做什么工作。

    虽然日本的工作歧视算不上特别严重,但好一点的相对轻松的工作还是很看学历的。如果没有好的学历,大概就只能从事一些体力工作或者四处打工了。

    想到伊佐那跟鹤蝶穿着工地的工装服或者便利店的制服时的样子,她突然一下忍住不笑了出来。鹤蝶到是没什么违和感,可怎么想都觉得伊佐那穿着这些衣服好像哪里不对——是了,可能是因为他肤色比较深的缘故,会让人觉得像哪里来的乡下小子或者有点不良少年的感觉,而不是正经的打工人。

    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滚去、嘻嘻哈哈地笑了一会儿后,洋子突然愣在了那里。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微微皱了皱眉头,似是有些不解。

    好像,来到京都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笑过。她从出生起,始终像是拧紧了发条的自走钟,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

    等到祖父一行人到了之后,那种紧绷着一股弦的感觉更是越发清晰。

    这次来的果然只有大伯父、大伯母加上祖父三人。原本以为会一起来的绫子也没有见到,大伯母只顾着关心自家儿子,想想也是,都快两年没见过了,这下好不容易见到可不得围着嘘寒问暖好几圈?

    后来她才从跟着一起过来的另一位管家,山田叔的侄子那听说,是因为临到头的那天上午绫子好像生病了,所以就留在了家里。

    一个想见到的人都没有,洋子自然没什么好心情。更别提在看到其乐融融的大伯父一家,甚至连祖父都难得带了些和颜悦色时,她坐在一边,感觉自己就是个外人。

    但需要自己的时候,室町家又突然想起她了,仿佛认为只要给足了物质条件,就能对她予取予求。哪怕自己表示,她们学校也有新年汇演,她所在的管乐部也需要她参与节目的练习,但祖父一发令,她还是只能作为陪衬和他们一起去拜访在京都的那些业内人士。

    “原来你在家人面前也会这样板着脸?和你祖父还挺像的。”

    洋子跪坐在垫子上,正难受地悄悄活动着脚掌和指头,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了一个说话声,吓得她赶紧挺了挺身,转头便看到了一张有些陌生但熟悉的脸。

    是宫城修次。

    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对方的黑色头发还发型正常,洋子反应了好一会对上号。引得这个少年直接盘腿坐在了她旁边,又笑道:“怎么还呆呆的啊,我记得你挺伶牙俐齿的,干嘛?要做淑女啦?”

    也是,今天来拜访宫城家肯定会遇到这家伙的,她怎么忘了。洋子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品茶下棋聊起来的大人们,找了一圈没找到她想看到的人,就微微侧头问宫城修次:“室町宏呢?你怎么不跟他一起?”

    “阿宏啊!我说你和你哥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怎么,他不在你不放心?”在被面前穿着和服正襟危坐的女孩儿低着头悄悄白了一眼后,宫城修次双手揣进袖子里微微弯了弯腰,强忍着没笑出声:“他被我哥拉去隔壁马场了,没想到吧?我家也有,比片月家那个还大哦!”

    什么意思?炫耀?

    她稍稍抬起头侧脸看过去,和对方对上眼神时,宫城修次朝她笑着挑了挑眉。洋子又看了一眼那边根本没关注自己的祖父等人后,便立刻轻咳了一下。

    然后两个人便悄悄离开了和室,刚走远没几步,洋子就忍不住松了口气,还不忘动了动脚腕。一直保持着正跪的姿势也太折磨人了,这么多年她都没能习惯,你们这些立本人怎么做到能这么跪坐着大半天的啊。

    宫城家的马场确实是比片月家的规模大一点,但也就那样。她看着几个少年人骑着马练习跨栏,跳障碍的开心模样,觉得不管是马还是人,也都挺可怜的。算了,她还不如可怜可怜自己呢!甚至连骑马的资格都没有——穿着不合适,几个男生也表示女孩子骑马太不优雅了,而且肯定拉不住,说着就打发自己去喂小马驹。

    洋子摸了摸身边的棕色小马驹,她刚进马舍的时候,就这匹不知为何一直围着她转,特别可爱,甚至还会拿鼻子和脸一直拱她,好像要贴贴一样。她身量小,并不重,便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抱着小马的脖子,很轻易地就侧坐了上去,甚至因为没有马凳辅助,小马还自己很配合地屈膝让她上。

    她就这样在坐着小马,在马舍里转了一会儿,听到有人来后赶紧一滑就从马身上下来了。

    如果她也有一匹自己的小马,就像这样的亲近,再一起培养练习,肯定比外面那几个少年骑得好多了。就刚才她穿着和服上马的那一下,总比宫城大哥站在马凳上两三次才跨上去强吧?

    可从来没人关心过她想要什么,她能做什么,甚至都很少正眼相待——祖父直到她和宫城修次他们一起回到和室的时候,才抬头稍微打量了一下她。

    说到底,她只是什么都没有。室町家以为给了她很多,其实对于她来讲不过是什么也没有给,甚至……连机会也不给。

    那是后面的新年汇演,祖父他们因为室町宏这次能剧要上观世流的剧堂对外表演,所以对他的期待拉得很高,但室町宏本来在这件事上确实没什么天赋,而且平时也没有特别认真的学习,最后呈现的效果当然很一般。

    甚至,一同观演的时候,洋子才注意到宫城修次在台上的表演水平相当高,乐感和节奏都特别好,点位也很准,起势时的动作带着衣袂都有那么些风姿韵味出来了。

    大概是对比太过惨烈,回去后在公寓里祖父对着大伯父一家包括室町宏狠狠发了一通火,连‘你要再这么下去,我真的会考虑在弟子里找人招赘进家里来继承室町流了’这种重话都说了出来。

    熟知室町宏的洋子知道,别看他偶尔也会拿自己这个妹妹的存在开联姻的玩笑,实际上却对‘招赘’这件事非常的在意。祖父说这样的话,显然就是在狠狠地打他的脸。自然,室町道明向来如此,她早就看透了,祖孙俩在踩别人自尊这件事上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她也没想到后来这事还能迁怒到自己头上。先是被骂了一通没和各个宗家在女校的孩子打好关系,然后又骂她不知道好好辅助哥哥……她那些名列前茅的成绩在祖父口中不过是得到了,‘有用吗?也没见你和观月宗家的孩子们关系好,这能帮你堂哥建立人脉吗?’的一句评价。

    而这一年,由于室町宏差劲的表演,祖父等人感觉丢不起人,早早就回了川崎,既没去参加她们学校的汇演,还下了死命令,要他们在室町宏学成之前都不许回去。

    01年跨越到02年的那天,她自己一个人参演完成了管乐部的合奏表演,哪怕台下一个来看她的人都没有,也比谁都认真。

    晚上的时候,室町宏不知道野去了哪里,也根本没人来管自己,她就留在了学校。寝室楼特别安静,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被父母接了回去过节,连宿管都没在。洋子便悄悄拿上了自己的小号,推开了天台的门。

    零点,在隔壁神社的钟声下,她举起小号以天空为幕布,以灯火为观众,吹了一首练习了很久的G弦咏叹调。

    总有人会听到的,如果没有,那就为自己而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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