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那天晚上回去还是晚了一点,管家山田叔自然问起原因,她不过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结果洗完澡出来后就被告知,祖父说要让她去静室跪坐三个小时以长长记性:女孩儿不能在外面呆太晚。

    要是以往,她肯定会在心里吐槽很久。但那天却一点也没觉得不适,以往对于她来讲相当折磨的静坐也变得没那么难熬。洋子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中央,看着前面壁龛中放着的那瓶花——那还是她前几天和绫子共同完成的插花作品,难得受了祖父的褒奖,放在了这里。

    扁柏做了‘真’的部分,而竹子为‘副’。花道课的老师本身也在池坊派小有名气,当时便夸做得静雅皆有,相当禅意。

    可只有主手的她们两人才知道,这种课程上多后大概都能摸清其中的‘套路’。似乎像老师和祖父那样,上了年纪还固守传统的人总是会对苍虬有力、错落延伸的质感更加欣赏,她们不过是揣摩着这些人会喜欢的样子去做了而已。

    成品得到夸赞时的两人,都交换了一个不言而喻的眼神。

    ‘请’的位置低低垂下的两支铃兰大概就是她们最大的叛逆了。

    对于洋子来讲,这瓶花算得上是自己相当讨厌的作品之一。但此时她跪在那儿,盯着面前这唯一的观赏物,却是满脸的笑意,越看越觉得,嗯,其实吧,做得还真挺不错。

    明天和后天,班上的合奏表演还有最后两次排练,周五就是校庆当天,肯定请不了假。本来还想着后面天天都想见到伊佐那,况且他还说要带鹤蝶来,三人团聚后一定有很多很多话可以说。但这周大概是没机会见到……没事,等了这么多年,这点时间都忍不了吗?

    少女默默呼出一口气,这样安慰自己道。然后就又盯着面前的花瓶,不知道想起什么一般笑起来。让得知后偷偷过来看她如何的绫子,有些不明所以。

    “傻笑什么呢?”

    两个人上次在花园里说过话后,关系倒是恢复了不少。大概也是有偶尔会一起上花道课的原因在,她们之间又渐渐相处自然起来。只是绫子时常会端起姐姐的架子,强硬地关心或者要帮她一些事。洋子也不记得对方是这样乐于助人的性格?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不在的那几年,经历了什么才这样了。

    “啊,我就是……也没什么。”她正想说自己终于找到了儿时的朋友,就是你帮我带过手链回来的那两个人。可在和绫子探究的眼神对上后,洋子不知为何,觉得不该说得太深。便略有些保留的,选择了别的答案:“这周五不是马上就要校庆了吗?我们排练了很久,现在要上台表演了,这还是我来学校后第一次上台吹小号,就很高兴嘛!”

    “啊,是吗。那可太好了。”绫子笑了笑,因为想到了别的事,并没反应过来洋子话外的邀请之意。反而突然侧过头转了个话题:“你,你周末不是总被祖父拘在家里嘛?哥哥这周要去群马的一个剧堂客演,你知道的,一般家里会有人一起跟过去应酬,我想着你平时也没什么机会出去玩,就和祖父说了让你去。”

    其实今天晚上室町道明就是准备和洋子提起这个事,但她偏偏回来晚了。以前也不是次次都会报给他听,哪怕报了也不是一定会惩罚。但这次正好就撞上,身为一家之主可少有等别人这种回数,室町道明自然有些不满,才罚了她去静坐。

    绫子知道是自己因为私心正好提了这个事,害得洋子撞了木仓口,这才忍不住悄悄来看她怎么样。见她心情还不错后,绫子犹豫了一下,觉得应该提前跟她知会一声。

    其实室町宏从京都回来,开始慢慢接手剧堂的事务和剧目排演后,有什么需要家里出去应酬的情形,母亲都会要她跟着一起去。但绫子本身在能乐上完全没有天赋,可她知道祖父的安排,这些父母都和她说过,之后肯定是要嫁到业内的名门中去的,对此不能继续这样懵懂。所以母亲总要自己跟着室町宏出去,也是想着让她多见见人,多长长见识学点东西。

    就连洋子这样身藏反骨的人都很难在这个家里翻出什么风浪,一直被管束要求习惯了的绫子更不可能去反抗祖父和双亲。她忍着不适去了,却被室町宏嫌弃丢人和拿不出手。

    亲生哥哥把手里的扇子狠狠扔在绫子身上的时候,这个十几岁的少女一句话也说不出,甚至不敢有丝毫不满的表情。

    ‘蠢笨得像猪一样?!别说你是室町家的女儿!该不会洋子才是我妹妹吧?’

    那个时候,有一瞬间她是恨洋子的。

    原本绫子想着,洋子代替自己和室町宏在京都待了几年,至少让她在川崎的家里算是有了些松快的日子,不至于那么压抑。她当然也愧疚过,可在他们回来后,见室町宏对洋子和对自己不是一样的态度时,却又感到了些别扭。

    她那时不知道该如何跟洋子相处,见对方也变得更加沉默安静,就越发踌躇起来。只在私底下偷偷观察洋子,想找到那么一个机会。然后便发现洋子似乎一直很低落,总是在神游一般,之前室町宏找她说什么悄悄话时,还惹得他气急败坏了好几天。

    见到室町宏不顺,绫子就高兴了很多,心里那点对洋子的别扭也消散了。她内心一直都是愿意亲近这个妹妹的,所以那之后,见对方某一天看着心情好像变得很好时,便多攀谈了几句。

    可室町宏这次去客演的剧堂是金春流派中很有名的一家,听母亲的意思,或许是还会有相亲的这么一层目的在。而绫子知道,她的哥哥之所以会答应并不是冲着联姻去的,反而是因为他以前组的车队要去群马那边跑山,说不定还有什么比赛。

    她对于室町宏的爱好完全不懂,只不过被耳提面命不许让家里人知道。光是帮他打掩护就已经够了,现在还要完成母亲安排的任务,劝她哥好好去相亲……绫子翻来覆去想了几天,都神经衰弱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便又如同一直以来那般做了缩头乌龟,把洋子推了出去。

    “这周末去群马?”

    洋子本来还想着周五校庆完了,要不然找个什么理由和祖父申请周末出去,结果没想到又摊上这样的事儿。早知道自己不该在刚才分别的时候跟伊佐那讲,过两天就能见了。这下,完全就像是立了什么FLAG一般嘛!

    她其实只是顺口疑惑了这么一句,但绫子立刻就补充道:“对啊!祖父都决定好了,这肯定没办法了……而且我哥听说你和他一起去,还挺高兴的!”说着,感觉洋子有些狐疑地看了过来,绫子也发现自己说这些有点画蛇添足,立马站起身来,扔下一包足贴:“你,你一会儿记得用用!腿会舒服很多!我先走了!”

    见对方瞬间就不见了踪影,洋子本想问的话还是没问出口。

    她本来还想问绫子周五有没有时间……或许可以来校庆看自己的表演。她的小号在家里一次也没有吹过,因为祖父觉得和家里的氛围一点也不适配,甚至有些反感那穿透力太强的声音还亲自叮嘱过她别在家里练,吵闹。

    明明自己还蛮喜欢的,而且小号的声音真的很特别,很有感染力……想到这儿,洋子稍微有些泄气。

    哼,祖父那种人连小号都嫌吵的话,那她还没突发奇想给他吹曲唢呐呢!等等,这么说会不会有点太恶毒?!她下意识用手捂了捂嘴,然后又马上觉得自己幼稚,笑了起来。

    原来得偿所愿是如此的美妙,哪怕待在家里,受罚或者遇到些失望的事情也没关系,不论怎样都会心情很好。

    真想快点再见到伊佐那,还有鹤蝶!

    而此时,被洋子惦念着的两个人也才刚刚见上面。

    因为天竺和东万才刚刚合并,虽然明面上佐野万次郎是总长,稀咲和伊佐那是老二和老三,但实际上各自的队伍里都还有点相互不太服气。为此,私底下时不时还会有些别苗头的情况,这种时候伊佐那都会派鹤蝶去处理。

    说到底,也就是让鹤蝶去把两边的人打服气罢了,谁叫鹤蝶是他的副手?况且又是打架专家,此时让这种身份的人去再合适不过。但正因为这样的安排,两个人各忙各的,最近见面的次数反而不是很多。

    所以在送完洋子后,伊佐那想到女孩儿提起鹤蝶的事,便特意去了对方家里等他回来。

    他们俩的公寓住的是同一栋但不同层,由于两个人都没有锁门的习惯,鹤蝶回来时就见伊佐那坐在他家沙发上,手里拿着那条熟悉的红色围巾在出神。

    听见脚步声,伊佐那转过头来看向鹤蝶,见对方盯着自己手里的围巾,便笑了一下:“怎么了鹤蝶,很惊讶?”

    “你不是把它锁起来了吗?”

    “是啊,之前觉得让人难受的东西不如不见的好。但……”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围巾,再次转过去看向鹤蝶的时候,露出了对方已经好多年没见过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来:“你猜我今天见到了谁?”

    他根本等不了对方的回答,直接便说出了答案。

    “我见到了洋子!鹤蝶!我今天见到了洋子!你知道吗,原来她一直都在找我们!”

    伊佐那的脸上全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愉悦“她说她想见我,我真的好开心。她还是像以前一样都没有变过,这真是太好了不是吗?对了,她还提起你!她一直记得我们的事……原来被人惦记,被人在意是这样的感觉……”

    说着,他转过头笑着看向对面的鹤蝶,对方原本一脸疲惫的脸上因为他的话而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你开心吗?鹤蝶?她回来了,你想见她吗?”

    “当然!洋子她还好吗?!我们什么时候……能见…”

    可鹤蝶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伊佐那原本笑意盈盈的脸猛地冷了下来,整个人往后靠在了沙发上,微微仰起头,让人感到些微的疏离。而他的话便也随着对方神色和动作的变化而越来越轻,直到听不见为止。

    “我知道,你其实一直很不满我在做的事。就像之前,我同意稀咲杀了艾玛的计划那样。你接受不了我杀人以及别的……但你应该明白,我们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是回不去的吧?”

    从对方开口的那一刻起,鹤蝶便懂了。他们两个其实从天竺和东万开战起,就一直有一些矛盾横在中间,他不敢提而伊佐那是不在乎。但因为洋子的重新出现,这个平衡打破了——面前的人在要求自己不能中立下去,必须得站对位置。

    果然,他便听伊佐那继续说道:“洋子还是像以前那般过于心软,所以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可不能搞错了。毕竟我们俩是一样的,鹤蝶,从小时候起我们就骗过她了。”

    “……一定要这样吗?伊佐那,或许我们和她说清楚…”

    “你还记得你是我的下仆吗?”

    伊佐那此时看过来的眼神,可怕到让鹤蝶无法直视,只能低下头去,狠狠握紧了拳头却不敢再出声。

    “我说过了,别让她知道。你也是从犯,一直以来都是。”

    在伊佐那和他擦肩而过走出公寓后,鹤蝶才低下头急促地呼吸起来。他原本听见洋子的事时是很高兴的,不只是因为当初的情谊,还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办不到,便私心里希望女孩儿的出现可以把伊佐那从孤独无望的漩涡中拉出来。

    可如今看来,或许在小时候,在他们第一次选择欺骗和隐瞒洋子时,

    就注定了一切早已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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