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至南阕门，除却守在宫门的禁军外，入宫后便只有宫女太监垂首低脑，步履匆匆的动静。
辰时已过，日出辉光铺满整座崇徳殿，隔着宫墙，裴千兮依稀听到百官下朝时的熙攘之声，太后临朝亲政，想必此刻正为一堆国事缠得脱不开身，她所去的方向并非崇徳殿，而是与太后寝殿相邻的章德殿。
章德殿本为陛下平日处理朝政所用，如今大小事宜皆由太后定夺，章德殿自然而然成了太后批阅奏章所用之地。
行至章德殿需得穿过濯翠园入掖庭，一路上攸姑姑沉默不语，裴千兮也只能闷声跟在其身后前行，路过的宫女见到攸姑姑时皆行礼问安，想来攸姑姑在太后身旁地位并不低。
“攸姑姑。”一道清朗中揉杂着丝丝娇柔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中常侍。”攸姑姑向此人屈膝行礼。
“攸姑姑神色匆忙，可是有要事？”怀彻笑问。
“太后召见崔家姑娘，奴婢怕误了时辰，走得快些。”攸姑姑道。
怀彻方才注意到攸姑姑身后的裴千兮，手中鸟笼被撞了一下，怀彻将它提了起来，里面是只通体铜蓝的鹟鸟，怀彻笑了笑道：“它喜欢这位姑娘。”
攸姑姑笑道：“中常侍恕罪，奴婢得带崔姑娘走了。”
“诶。”怀彻叹息，“走吧，走吧。”
裴千兮跟着攸姑姑一道行礼后离开，身后是怀彻逗鸟的笑声。
能在宫中如此放肆，此人应不仅仅是个常侍，听他的声音倒有些似宫里的太监。
裴千兮摇摇头不再想，紧随攸姑姑到了章德殿，入殿后心中巨石沉了沉，太后召见的并不止她一人。
吉氏一介臣妇不得太后开口没有资格落座，站在殿前目光焦灼，手中不停地揪扯着衣摆。
祇王妃倒是与平日无二，接过侍女端来的碧春沁茶后轻抿了几口，看到吉氏那般模样后放下茶盏，旦笑不语，见攸姑姑带着裴千兮进来后笑意渐浓，“攸姑姑这么快就回来了。”
“祇王妃安。”攸姑姑恭敬行礼，可面上表情没有过多变化，“诸位稍后片刻。”
攸姑姑说完后退出了前殿，吉氏偷偷打量着攸姑姑，太后跟前的红人就是不同，连祇王妃的面也敢驳，要不是已经有了祇王世子这门亲事，她家容芝说不定能入宫，将来许是皇后命也说不定。
被驳了面后祇王妃脸色有些难堪，指尖扣在茶盖上，盏中腾腾热气上升，暖着手掌，脸色渐渐缓了过来。
踏雪宴一事祇王府中闹出的笑话多得可将茶楼话坊淹没，太后得知此事已是对祇王府不满，如今她又来求太后解除裴家和祇王府的婚约，太后自是不愿待见她，从攸姑姑身上便可大致看出太后的态度，祇王妃盯着惶恐不安的吉氏，今日必定要和裴府划清界线。
裴千兮看着祇王妃变幻的脸色，大致对她今日为何会被召见有了分寸，祇王妃这架势定然是要与裴府解了婚约，找她来恐怕是想借着裴府内部龌龊的名头顺理成章。
不多时，殿外宫女们齐齐跪地。
裴千兮随着祇王妃一道下跪，“臣女叩见太后。”
太后身着朝服，垂明绸绦随着她的走动而轻摆，近日南地多生事端，朝中大臣一个个缩头畏脑，她正为此事烦心，祇王府又生出这诸多事端，御史大夫借此上书弹劾裴耀和祇王，韦峘则认为裴耀和祇王之事甚小，二人在朝堂上唇枪舌剑，直到下朝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这也就罢了，可涉及裴家之事又有人牵引至三年前的泾河一战，意欲为裴将军抱不平。
眼下祇王妃又几番进宫求她解了裴家和祇王府的婚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抬手示意免礼，径直走到殿中放着的沉木桌案前，随意翻了几本奏折后抬眼看向裴千兮。
“崔家女？”太后问。
裴千兮突然被点名，定了定神后道：“回太后，臣女崔初黛。”
“听闻你前些日子病好了，身子可还有大碍？”太后合起奏折，以指尖轻捻着堆放在案前。
“臣女无碍。”裴千兮答。
“哀家看你也是无碍，不然怎会有心思到祇王府惹出如此乱子。”太后沉着眼。
果然是找她兴师问罪来了，裴千兮垂着头，“太后恕罪。”
“恕罪？”太后挑出一本弹劾裴府的奏折砸了过去，“你一介闺中女子，缘何知晓裴府府中之事？”
奏折擦着裙摆落在地上，吉氏被太后突如其来的发怒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太后是针对裴千兮后心中一乐，看向裴千兮时眼中带上几分讽刺，就算老爷说得最不起崔家又如何，裴千兮不一样被太后怪罪。
太后这样问她，显然是对崔家起了疑心，崔初黛对裴府之事了如指掌，以崔初黛立场于理不合，最大的可能是崔府中有人刻意指使，这个人既可以是崔显也可以是崔老太傅，不论是谁都与崔府脱不了干系。
为今之计，只能将事情揽到崔初黛一人身上。
裴千兮缓缓道：“太后有所不知，臣女此前痴傻，对祇王世子赵轩彦的事颇为在意，得知祇王世子与裴府小姐定亲后便也对裴府多了几分关注。”
裴千兮点到即止，听芋儿说崔初黛痴傻时一直痴心于赵轩彦，但凡是有关赵轩彦的事，风吹草动她也能闻若珍宝，凭崔府嫡女的身份，借着打听裴容芝之事顺藤摸瓜了解崔府那些个龌龊事也并非做不到。
祇王妃闻言惊讶地看着裴千兮，仔细一想，好似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彦儿年幼时曾与她说过画着花脸的女孩一直追着他跑，吓得他跌进了莲花泥潭中。只是不再痴傻的崔府嫡女变化过大，她没能将裴千兮与从前那个痴女联系在一起。
“你居然对祇王世子动了心思，难怪当日处处针对我家容芝，你个不要脸的……”吉氏破口大骂。
太后指尖在案上轻划，皱了皱眉。
攸姑姑上前给了吉氏一巴掌，“太后御前岂容你污言秽语。”
吉氏被打得一懵，后知后觉地跪在地上咳了几个响头，“臣妇知错，臣妇知错。”
太后并未理会趴在地上的吉氏，饶有趣味地看着裴千兮，“可哀家却听闻谢璟玄去崔府下了聘礼，崔家也收了他的聘礼。”
“回太后，臣女此前蒙昧无知，只因他人几句称赞祇王世子的话便由着自己的痴傻胡乱行事。”裴千兮说着带上几分懊悔之意，“在臣女痴病好了后便知对祇王世子并非情谊。”
“可谢家公子不同，他于臣女有救命之恩，前些日子臣女于鸠山遇险，恰巧谢家公子路过救下臣女，臣女……”裴千兮双手手指交错画圈，脸颊渐红，将闺中女儿的小心思表露得淋漓尽致。
太后凤眸微眯，似乎在考量裴千兮言语是否可信。
祇王妃看出太后的动容，忙道：“太后，依臣妾之见，崔姑娘只是些女儿心思，想来她当日在祇王府所言也只是一时气愤为祇王府打抱不平。”
此女机敏聪慧，若不是与谢璟玄有了婚约，祇王妃倒想撮合她与赵轩彦在一起，若是祇王府能出这样一位世子妃，日后定能助彦儿的仕途走得更远。
连祇王妃这个当事人都为裴千兮说话，太后也不好再揪着裴千兮不放，她指尖在案桌面轻轻敲了敲，“你对谢璟玄有意，谢璟玄又去你府中下了聘，这么说来，你们两倒是郎有情，妾有意了。”
裴千兮支支吾吾，只将头埋得更深，一副被人点破恨不得钻进地缝中的模样。
“既如此，哀家倒可为你二人赐婚。”太后挑起案上悬挂着的玉笋笔。
裴千兮身形一僵，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太后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崔字后道：“哀家听闻韦相家中有女到了出嫁年岁，那姑娘哀家也见过，模样生得不错，性子也温顺，是个好相处的，谢璟玄府内空空，不如让她以贵妾之名与你一道嫁入谢府，你看如何？”
祇王妃侧目看着身旁的裴千兮，太后几番恩赐都被谢璟玄找借口推脱了，如今得了个机会往谢府中塞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面上是问裴千兮，可裴千兮却无法拒绝。一是太后金口玉言，她不过小小臣女，有何颜面说太后的不是，二是太后既然说要为她赐婚，碍于这份被迫承受的恩情，她也无法反驳太后。
裴千兮没有说话，太后只当她是不愿与他人共享夫君，轻笑道：“你即是崔家女，想必也知晓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哪怕如今他对你再多甜言蜜语，终有一日还是会拥护旁人，与其日后凄苦，不如早早接受，坐稳正妻之位。”
裴千兮藏在衣袖下的手指紧了紧，太后说的是崔显的事，当年崔显娶杜氏时所说的话如今却成了一桩笑谈。
她虽然对谢璟玄没有什么意思，若是谢璟玄愿意，日后往府中添多少人都可以，可太后赐的人，又是韦家，若这门亲事真就这样定下，谢璟玄岂不是一下与朝中三大势力中的两股势力结亲，且不说谢璟玄愿不愿意，单是崔老太傅知晓此事，怕也只会想方法毁了这门亲事。
“太后恕罪，臣女不愿与他人共侍一夫。”裴千兮平和道。
祇王妃目露诧异地看着裴千兮，她原以为这女子是个聪明的，现下却糊涂了。
“你说什么？”太后放下玉笋笔，寒声道。
“太后恕罪，臣女不愿与他人共事一夫。”裴千兮再度道。
“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