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这多少是有些冒昧了。

    闻着那和平常的汤水完全不同的、诱人得几乎能让人把碗都吞掉的香气,看着上面漂浮着的不明肉块,陶初然有了一些不妙的想法。

    鉴于一些夹带私货的行为频频出现,陶初然毫不意外这绝对是她的臣民能做出来的事情。

    在这个宇宙中生活了三年,陶初然还是能分辨的出“原产”和“特产”的。其他的菜品倒是还算正常,只有这碗汤让陶初然食不下咽。

    但是浪费食物总是不好的。

    陶初然左右看看,左手边小普停在桌面上,歪着头机械合成的眼睛一闪一闪,等待着下一个指令。右边远处晗修还在地上阴暗蠕动,刚出生衣服都没来得及穿的少年趴在他身边,看上去短时间内是醒不来了。

    小普无需进食,陶初然怕特产影响少年清醒的速度,更不敢投喂他。于是在座各位只有晗修能为她分忧了。

    端着碗来到幼小的枝叶旁边,陶初然把碗放在了他面前。刚刚还奋力蠕动的叶片紧紧合拢了起来,害羞似的微颤。

    ……不喝吗?

    陶初然看了看比小苗体型大了许多的碗,明白了晗修的矜持。

    她像浇花一样把汤水倒在了小苗根部,稀疏的根须立刻试探着爬上了肉块,不出几秒钟就把肉蚕食得一干二净。

    汤汁也没有放过,主根吸纳着营养,地上四处流淌的液体肉眼可见地快速消失。与此相对的,晗修的体型也变大了一点点。

    他的叶片仍然是合拢的,但是颤抖的幅度却越来越大。非常艰难地努力了一阵,终于从他为数不多的几片叶子之间,“砰”地一下开出了一朵粉色的小花。

    枝叶都趴在地上,唯有这朵毛绒绒的小花不受控制似的微微翘起,似乎等待着谁人的采撷。

    陶初然看着他这一系列操作,明白如今晗修的情况甚至比之前的苍冥还要差很多。他退化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又受了伤,就算是她强行干预,也不太可能再回到原来的状态。

    植物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如今晗修再努力也只能做到开花,可见已经是强弩之末。但花开花落、盛衰枯荣本就是自然轮回,死亡后亦能新生。

    这朵花是他的精萃,如果他再次变成人之后能与它融合,也许还有找回之前的可能。

    晗修毫不犹疑地把这个选择交到了陶初然手中。是生是死,怎样活着,他悉听吩咐。

    但陶初然却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摘下他用生命开出的这朵花。

    毕竟对于一个社恐来说,当然还是植物比人更可爱一些。虽然答应了要救他,但是苍冥也没有给出时限啊!

    所以等她离开的时候再行动也完全来得及。

    不过蒲公英似的小花实在太过可爱,陶初然不由得伸出食指戳了戳——然后叶子合得更紧了,花儿不堪重负似的抖了抖,却不由自主地贴贴陶初然的手指。

    手指微痒,但所幸植物还是植物,状态十分稳定。陶初然放心地发起呆来,继续蹂躏手下的花和叶。

    粉色的花变得更红了,像泛起红润的脸颊一样。原本枯黄卷边的叶子在喝了汤之后明显好转了一点点,如今被陶初然戳得张开又合上,那一簇靠近手指的叶子绿得能滴出水来。

    因为被喜欢的人抚摸,所以燃烧生命也要绽放出最美好的样子。

    就算丧失了意识,晗修也竭尽全力表现着最好的自己,在枯败的尽头。

    等陶初然回过神来时,就发现手下植物的变化。她愣了一下,然后开口道:

    “小普,重测常规数据。”

    新的报告当中,M基因和W病毒的含量微量增长。这在陶初然意料之中,因为“特产”说到底是公民身体的一部分,自然和本体的构成一致。摄入后当然会产生影响。

    但是这样微量的变化,会让他有这么大的改变,以至于颜色、生长阶段都有了跨越式的进展吗?

    陶初然不敢确定。

    但好在眼下有另一个能够控制变量的样本。

    她来到少年身边,因为对方无意识,自然对她产生不了威胁,陶初然心态还算不错。她伸出手戳了戳对方的腰窝,就好像刚才戳晗修的小花一样。

    没有反应。

    难道是时间太短?

    陶初然皱着眉头,圆润的指尖小心翼翼落在他的腹部,时刻做好撤离的准备。

    手下的躯体温暖而柔软,一点不像看上去那么硬邦邦,更让人无法想象就是这样的身体遭到那么猛烈的撞击后,还能毫发无损。

    他的腹部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陶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里蓬勃的生命力——这样的生命力可能是由很多的个体组成的。

    在陶初然看不到的角落里,少年的指尖动了动,难耐地在地板上刮出了一丝痕迹。

    就着这个姿势等了一会儿,对方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陶初然松了口气,遗憾地把手收了回来。可是就在指尖马上就要离开的时候,她一把被人抓住了。

    另一双更有力的手强势地插进来,裹挟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带——

    “怎么不多摸一会儿?”他的脸上带着初生的单纯,瞳孔中流露出一丝疑惑,或许还有一点点的委屈和不满,“是我的腹肌有点硬吗?”

    似乎感觉到了手中微弱的挣扎,他一边情不自禁摩挲着手中的温香软玉,另一边恍然大悟似的把陶初然的手往上移,“这里就不硬了,你摸摸?”

    陶初然猝不及防直面热情的臣民,立刻被吓得社恐发作。她感受到手下的触感变得细腻起来,手心也不知有意无意地蹭过什么凸起,少年的裸体从温暖变得燥热,唯有抓住她的手牢不可破,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最后那只手停留在胸口处。胸膛之下,是一颗跳得越来越快的心脏。

    两颗心跳动的频率渐渐趋同,陶初然另一只手撑着眩晕的头,她根本不敢抬头,也看不到对方橙红色的瞳孔溢满了痴迷,仿佛除了她之外一切都不再重要,爱意如同水一样流淌不绝。

    “怎么了?”他另一只手支撑起半个身子,靠近了陶初然,以极低的姿态观察她,“是哪里不舒服?”

    因为距离过近,陶初然能够感受到他迎面而来的气息,其中隐约传来某种似曾相识的香气。不知为何陶初然镇定了一些,她的心跳减慢了一些,可心中的恐惧却并不减弱。

    “放开。”她说。

    也许是出逃以后交流渐渐变多,陶初然越来越习惯说话,现在说两三个字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对她来说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对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她为何如此,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却在两只手完全分开之前又勾住了她的手指,放在嘴边落下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对不起。”他低落地说,垂下了眸子,遮掩了眼中的光芒。

    如芒刺在背的感受裹挟了身体,陶初然猛地抽回手,不着痕迹地用衣角蹭了蹭手背。

    这次对方没有再阻拦她。

    陶初然撑直了手臂打算站起来,但刚刚受惊的身体却不太听使唤,向后踉跄了一下。

    少年下意识伸出手来想要扶她,却见她毫不犹豫地躲开了,并且挣扎着往后又蹭了几步。

    其实他是完全可以抓住她的。但是她不愿意,避之不及的态度让他的心都要碎了。

    “对不起。”他只好恹恹地又一次道歉,“我是新生者,什么也不懂。如果我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吧,我会改的。”

    陶初然沉默不语。这种情况无论回答什么都正中对方下怀,她已经很有经验。

    比起这个,她更在意数据。小普已经接收了命令,替她再次检测对方的身体状况,一会儿报告就要出来了。

    而少年却误解了她的意思,认为她不愿原谅。想了想,他随手揪下了发尾的一片叶子,叶片边缘随着他的心意变得越发锋利,像一把刚磨好的小刀。

    然后他又眼都不眨地折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离开本体后,它恢复了原来树枝的样子。用叶片削好树枝,他用这些制作了一把简易的匕首。

    眨眼之间凶器就完成了。少年在地上跪好,手上已经干涸的鲜血又一次鲜活起来。他把那只难看的手背在身后,完好的手托举着匕首,送到陶初然面前。

    他的姿态卑微,低位让他只能仰视,但他的目光却不曾移开。

    “你杀了我吧。”

    他认真地说。

    陶初然一听这话就知道大事不妙,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拒绝应对这要死要活的复杂局面。

    然而这样的举动又继续刺激到对方,少年的语气变得有些急切——

    “我应该是让你不开心了,如果讨厌我的话就杀了我吧?”

    他不知道哪里错了,但是让她不开心了一定是他的错。

    如果被她杀死……似乎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她杀了他,他们两个就都开心了。少年直白地想。他似乎为她而生,自然也应为她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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