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谓亲生父亲的首次会面,叶姬星算不清到底是晚了多少年——是出生后的二十多年,是暴露后的十余年,还是楚凌珍绝望而死后的这些年。
岁月如无尽浪潮,楚凌珍去世后,叶姬星除了扫墓,不敢看她的目光,却在心里烙印了季边左的形貌。
“缘悭一面”啊……如今叶姬星第一次看清季边左的脸,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原来你也会老啊。
季边左已经老了,无需转动戒指,她都已经能看出这是一滩行将就木的东西,只有眉眼还带着点被人广为称道的季家人的美貌,但也都遮掩在皱纹和病气之下了。
盯着他灰白的脸色,叶姬星几乎顷刻猜出了季边左与她此次约谈的目的。
她压制着内心的厌弃和微妙的亢奋,没有打招呼,直接坐到了季边左对面。
季边左实在病得厉害,话也说不长久,主要是宋总助在交代。他比昨天收敛了些,但对于年轻女孩的轻蔑还是遮掩不住,好在单言瑛是个无情的“面瘫”,叶姬星心思又完全不在这上面。
着实没什么可聊的,不到半小时就基本结束了谈话,叶姬星扫过对方递过来的合同,扫过一眼后交给单言瑛,让她联系法务。
她则直直看向季边左:“其实事情很简单:季边左身患绝症,年事已近。对了,请你这边把病例检查单发我一下……”
叶姬星的未尽之意明摆着是怕季边左到时候死不了。
宋总助一心护主,“你!”了一声,下一秒被单言瑛一眼瞪了回去。
季边左也看着她,声音沙哑,听不出年轻时的油嘴滑舌了:“我觉得,咳咳,你该比你哥哥姐姐,聪明点。”
“聪明点,认你这个父亲。”叶姬星继续道,“给你送终,让你走的时候心里舒坦点。”她举起本子,指了下被圈起来的数字,“给我季苕的这些股份。对吗?”
她语气轻慢,看不出什么很想合作的意向,所以对面两个人脸色更差。
“叶小姐咳咳咳咳……”季边左说到一半就猛咳起来,挥了挥手示意宋总助继续说。
“叶小姐。”宋总助紧盯着她,“你可知道,林氏内部也不太平。”
叶姬星哑然不语。
她可太知道了,且不说林司墨,她还在林氏底下的公司呆过一段时间,在茶水间嗑瓜子的时候也是听过八卦的。
大体情况是虽然林氏主家这辈有一双,看起来都很优秀的兄妹,但是主母没有相关势力,林霜白又情况特殊,林溯林司墨父子其实有点独力难支。
但叶姬星很清楚,林司墨不是个花架子,他手腕不失强悍,只要再给他几年时间,会把这些内部问题解决得很好。
但听宋总助的意思,季家是可以在此处下手的。
酽城这些集团彼此间联系复杂,叶姬星也不清楚季苕能做到什么程度。她努力不被投鼠忌器,只是轻笑了声:“你们和我想象的一样阴险啊。”
这帮酽城“上层人”看了林司墨和叶姬星快二十年的笑话,大概认定这是一对儿苦鸳鸯。季边左摸不透叶姬星的性子,却敢拿捏二人的感情。
“林少爷出类拔萃人中龙凤。”宋总助冷笑道,“但毕竟,太年轻了。”
太年轻了,给他的年岁太少,给他的武器太少。
叶姬星收回目光,起身含糊道:“我明白了。”
她一抬手,单言瑛起身颔首:“法务检查完合同之后,我们会由律师来联系,先行告辞。”
叶姬星简直头疼,她一路都出大堂,才后知后觉往垃圾桶里吐了一口血。
单言瑛都被打了一跳,瞬间拿起手机要找医生,还好叶姬星眼疾手快劝住了。
“不是内伤也不是咬舌自尽,我就是不小心咬破了……”她用纸巾捂住嘴,“怎么还止不住。”
林司墨是这时快步走过来的,他没说话,只是扳起她的下巴,看她下意识抿唇,有些无奈地捏了下她的脸颊:“张嘴,我看一下。”
叶姬星反正自己看不见,便依言张口。
林司墨看了一眼便松开手指:“先漱漱口。”他递过一瓶水,“附近有医院,得去止血冰敷。”
“唔。”叶姬星点点头,“言瑛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联系你。”
“……好。”单言瑛看了林司墨一眼,然后抱着合同往自己停车位走了。
这么闹了一通,季边左带来的压抑感反而减弱了。
叶姬星坐在副驾上,带着铁锈气的鲜血味让她有点恶心,一边给单言瑛发消息,一边在对着纸巾“呸呸呸”。
直到从医院回家的时候才安静下来,因为冷敷得舌头都没知觉了。
事已至此,叶姬星需要考虑交代的事情很多,回来的路上已经接了一个律师的电话。到家之后,下意识要把自己单独关进房间里。
林司墨拉住她,小声说:“上药。”
粉丝们总是吐槽,林司墨好像永远和叶姬星用着同一套系统,像是因为月亮而变化的潮汐,像是被聚引的磁石。他的情绪永远因为叶姬星变化纷飞,目光如跟随着主角的追灯。
他今天在因叶姬星的情绪而翻涌,却只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安静的看客。
可叶姬星不敢看他,她不想妥协,哪怕粉身碎骨,但她害怕身边人的悲剧,好像一块不肯痊愈的顽疾再次被狠狠撕开。
所以她极其迫切地想知道季家能对林氏做些什么,做到什么程度。自己又有哪些筹码,能对抗到什么程度。
叶姬星阖眸:“我自己上……”
林司墨打断道:“姬星。”
她简直要叹气,她总是想拒绝,但只要林司墨多说一个字就没有办法。
她只好摆烂,打开房间门,把林司墨放了进来。
观看《玫瑰奖赏》直播的观众上午没看见青鸟组,如今都涌入到房间的直播页面里。但是他俩并没有带话筒,所以听不清声音。
【青鸟组回来了!!!撒花!】
【女一是又受伤了吗?这一对儿是不是水逆啊?】
【第一次嗑到青梅竹马,给舌头上药怎么都这么自然啊?】
【青鸟组小时候就经常一起练功、上药什么的啊。】
【什么,有人说叶姬星咬舌自尽了??!!】
【关于青鸟组的谣言什么时候能正常一点啊!!!】
其实现场情况完全没有观众想得这么自然,毕竟叶姬星性格比大家想象得都别扭。而且林司墨也不是大家想象得那么人畜无害。
“还能是什么事?”叶姬星在林司墨的攻势之下毫无招架之力,吐着舌头抱怨,“季边左想让我认回去。”
季家有钱有势,即便是季文贽季文仪两个孩子不想管,愿意花钱有的是人愿意养他。但是季边左这辈子风光惯了,年老病重,不知怎么就非想要亲生的子女陪在身边。
为了能让叶姬星回去给他当一段时间孝顺女儿,他也算是出血本了。
如果是别人,大概会小心翼翼问一句“认不认”。但林司墨不会,他冷脸哼了一声。
这个圈子里总会有些怪人,思维混乱得初中生都觉得不对头,顶尖哲学家也算不清楚逻辑。
季边左大概就算是其中一类,他自诩风流,半截子入土了约人还要在那种会馆里。对家人没有责任心,以致儿女离心,可他又觉得这个小女儿最像自己——能够唯利是图到出卖一切。
“对吧。”叶姬星被这个举动鼓舞了,“脑子越发有病,嘶……”
“轻一些。”林司墨用棉签碰碰她的舌头,“那你想要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叶姬星敷衍道,“懒得理他。”
林司墨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叶姬星有点心虚,色厉内荏道:“你叹什么气?”
“没什么。”林司墨上完药手绘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眉心,“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叶姬星捂着额头蹙眉:“没有。”
“好。”林司墨又问,“那要一起看剧吗?”
叶姬星勉为其难点头:“行吧。”
“好。”林司墨笑,他端着药盘起身,“你先换衣服,我去弄点吃的。”说完就转身出门了。
叶姬星现在明摆着心思不在这里,否则她刚才听着那句“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都能立刻反应过来:林司墨知道些什么。
叶姬星不愿说,他也不想强逼,干脆暂时按下不表。
临近午饭时间,做饭有些来不及,林司墨找熟悉的酒店,点了份不外送的午餐,自己去厨房随手切了点水果。
叶姬星果然磨蹭了很久,等到餐送到了才摁着脑袋出卧室门,看着林司墨往餐桌上摆菜,走过去帮忙倒了下饮料。
“又头疼了么?”林司墨看着她的神色问。
“有一点。”叶姬星随口说,“头没裂开都是好的。”毕竟是面对季边左。
如果她的人生是一场游戏,季边左应该是最终战邪恶Boss。基本上打完后大家就可以收拾收拾,看着夕阳迎接大团圆结局了。
“来,这里坐着。”林司墨拍拍椅背,然后从书架抽出一本余秀华的诗集来,“我来给你读书听。”
“你确定?我听书很纠结语调语气重音哦。”叶姬星坐好,“不顺耳会食不下咽的。”
林司墨笑:“那也只能我给你读了。”
两个人一起读过十年剧本,所以除了林司墨以外,的确很少有人能读得称她的心意了。
林司墨随手翻开诗集,看清诗句后,自己也不由微微一愣,轻咳之后才开口。
“而让我一次次回头的,不是那沟壑本身,也不是沟壑里的荆棘和毒物,而是照着沟壑的月亮和在沟壑里颠簸的月光。”
他读完后哑然片刻,然后才在暧昧的寂静中说:“姬星啊,我想要当月亮。”
叶姬星也沉默片刻,随之叹了口气:“可是我,怕当荆棘和毒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