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十九(下)

    1.

    我瞅着镜子里的倒影。

    灰衣旧袍,乌发碧眼,额间一点玉兰。

    镜子里是我熟知的外貌,房间是我熟悉的风格。

    好了,我确定我没穿越,还是那个中阴界第一药君——西风薄言。

    那请问房中这个我完全不熟悉的白发蒙眼男人是谁?为什么他看起来面色沉沉,似在生什么闷气的表情。

    看他之双眼束着红布,该不会是被我治坏了眼睛的病人?难不成是我无法接受治疗失败,打击过大而患上应激性障碍失忆?还是中阴界出现了新款仙人跳?总不会是我作了什么玩弄人心的事情又恰好忘记了吧?

    我抱着头,思维高速旋转。

    快在对方打我之前想起来啊,我的大脑!

    2.

    万幸他没有打我,他只是把我的忘情丹捏爆了而已。

    要知道我是个毫无武力值的药师,我打不过他,唯有眼睁睁看着他拍掉手上碎片,抬步走到我身前,微垂下头望着我。

    他离我只有一步远,双眸遮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内心却明了地察觉到他心情不太好,似在隐忍。

    过了一会,他抬起手,带着手套的指尖划开光线缓缓靠近,我闻到他身上淡而熟悉的忘情丹的香味,稍纵即逝。

    在他快要碰到我之前,我下意识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掌心。

    白发剑者:……

    他怔忪一瞬,手指反射性蜷起,握紧我的指尖。

    我呆了呆,看看我的手,又看看他的手。

    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举动,难不成是肌肉反应?

    现下想抽手,也抽不出来。

    因为对方握的极紧,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手套下异于常人的指骨。

    真·指骨。

    我不禁想起在中阴界赫赫有名的三位剑客,月藏锋、六独天缺与黑色十九。

    遮眸的红布与手套下明显的指骨,他大概就是三剑客之一的黑色十九。

    这个认知使我更不解。

    不为其他,只因我根本不认识黑色十九。

    他蹙起眉头,目光紧紧地盯着我,似要从我面上看出点什么。过了片刻,他才迟疑的问:“你不认识吾?”

    我呆呆地“啊”了一声,觉得他如此询问很是奇怪,仿佛我应当认识他一般。

    秋日破晓,手掌纠缠的影子投在地上,如七夕夜空交接的鹊桥,却无人欣赏

    “红布遮眼,半身白骨。”我犹豫不决,怕说错了什么引他生气,便含糊道:“若传闻无误,阁下应是黑色十九。”

    对方的神色看不出什么,但是握着我的手力道一紧。

    我内心随之咯噔一声。

    糟了!猜——错——了——

    3.

    有一个好消息,我没猜错对方身份。

    及一个坏消息,我好像真的把对方忘了。

    逍遥居内。

    “所以你记得我是谁吗?”自称老父亲的青年人憋着笑,问一个字瞧一眼旁边不说话的人。

    我避开周边打量的视线,认真回答:“天天来偷酒喝的讨厌鬼,缎君衡。”

    缎君衡轻咳一声收起笑容,伸手指向另两人,“他们呢?”

    “魔皇和魅生。”

    “哦——”缎君衡拖长一声,手中的水晶骨首转了又转,终于落在房内的另一个人身上,“那,他呢?”

    我闻言小心抬起眼帘,偷偷瞧他一眼,又极快的收回目光,顿了一顿才道:“黑色……十九。”

    话语一出,逍遥居气压骤降,寒气更盛。

    糟了,又踩地雷了。

    我西风薄言一世英名,难道注定栽在这吗?

    吾命休矣——

    4.

    缎君衡扑哧憋笑:“以前带伤受他照顾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现在乱吞忘情丹失忆了,就叫人家黑色十九。”

    我大惊失色,开头我乱猜的‘玩弄人心又恰好忘记’的事情居然是真?我忍不住抱住自己头脑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关于黑色十九的事情,一时间又是慌张又是自我批评。

    “真的吗?我当真做了这事?没想到我竟是这样始乱终弃的女人!相鼠有皮,吾却无仪!我对自己真的太失望了!”

    缎君衡不嫌事大甚至火上添油,举袖捂脸又是长唉短叹。

    “吾之孩儿变成这样,这话若传出去,十九一辈子都别想娶亲了,多九……咳,魅生,你说这事该如何是好?”

    魅生没想到自己在一旁当背景板也会突然被cue,当机立断发挥捧哏人设:“大人,就算想不出梗也不要抄海非观先生的台词,好歹同事一场,你这样真缺德。”

    缎君衡‘耶’了一声跳过吐槽,“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下非成亲不可了。”

    什么?这就要成亲了?

    节奏是不是来的太快?

    我当即十分紧张,只是还没等我追问成亲应该准备什么,礼金要多少,婚后多少年要孩子,孩子生几个,幼儿园读哪一所,孩子叛逆期时要如何解决等问题,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冷喝。

    “够了!”

    黑色十九忍无可忍,一支白羽现于指尖,不偏不倚正好现于缎君衡眼前,威胁之意昭然若显。

    “说正事。”

    “好啦好啦,开个玩笑罢了。”缎君衡这么说,终于收敛起从一开始就没停止过的笑意,轻咳一声道:“我已用控灵术探寻过西风薄言之记忆。”

    黑色十九从善如流地收起白羽,示意对方继续。

    不知为何,我对这画面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但我记忆中分明没有这种画面存在。

    嗯……忘情丹的效用吗?

    缎君衡:“但却她的记忆完整无缺,除了忘了你。”

    我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自己完全插不上话,选择安静听着。

    白发剑者并不意外,沉稳追问:“原因?”

    “许是药丹效果,这方面西方薄言才是行家。”缎君衡三言两语,又将问题抛给一旁的我:“若说解方,恐怕也只有她能得知。”

    我“呃”了一声,同时对上房内三人视线,挠了挠脸颊,不由得说出实话。

    “其实,我是第一次炼忘情丹。”

    也就是说,这根本是个未通过临床试验的危险药物,最好在放置某处前,先在瓶子上画骷髅头表示有毒,免得有人误食。

    ……

    沉默,是今日的逍遥居。

    5.

    缎君衡冷不防的告诉我一件爆炸性消息:“丹你是第一次炼,但你是第二次用了。”

    ……

    我:“所以……上一次也是?”

    缎君衡点头:“也是为了黑色十九。”

    我大惊。

    所以我真的在追这个白发酷剑客吗?还为了他两次吃下忘情丹。

    即使数次忘记也能再次对他生出情愫,这莫非就是传闻中命中注定的红线?我拿的竟然是前世今生的剧本!

    我看黑色十九的眼神瞬间不对劲。

    6.

    关于忘情丹,我并不担心。

    之前说了,我体质特殊,药或毒对我效用都不长。

    也就是说过段时间药效就会正常消退。

    缎君衡闻言,思考片刻后神色严肃,“行医要严谨,没有经过临床试验的结果怎可随便发表,这行为极不负责任,实不可为也!”

    虽然我很想为这段正义凛然的发言而鼓掌,但是说实话,缎君衡脸上想看热闹的表情,实在是太明显了。

    7.

    不怪我如此吃惊。

    久远前,我曾无意间见过天之佛。

    虽只是在山底间遥远又仓促的片刻,但我今日仍记得那错眼一幕,其真身妙相庄严,威光赫奕,若日月之丽天。

    我还以为我喜欢的是这种类型。

    我脑海里浮现黑色十九的身影,不禁觉得有些迷惑——为何我会喜欢上这样的一个人?

    8.

    我不是拖延的人,当即我便动身去花园寻黑色十九。

    他立在花园前,手持木勺正在浇水。

    我躲在附近的角落,视线顺着透明的水流往上,滑过他手腕与肩颈,我细细的观察,最后停在他面容。

    白发、黑衣、淡金唇色,三种诡丽色彩在夕阳昏黄的光线下展现出另一种神秘如魅的光华,执木勺的手与另外半身相比纤细,展臂取水动作轻柔,白色的、蓬松的长发从肩头垂落,遮住小半边的面孔,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越是观察,内心越是迷茫。右手不自觉地捂住胸口,像是想从空荡荡的内心里寻找情感曾经居住过的痕迹。

    最终仍是一无所获。

    我思考再三,觉得有点饿了,决定先回去用餐。

    他没有给我离开的机会,在我欲抽身时,先一步叫住我。

    “西风薄言。”

    他转身准确面向我藏身地点,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一脚踩到石头,滋溜一滑整个人往后倒。

    “小心!”

    苍苍树影,檀深羽散。白发剑客顷刻出现,单手拉住我的手腕一收,我从后仰改为前倾,像偶像剧场景一样撞到对方怀里。

    木勺落地发出沉闷一声,残阳似火,清风徐来,潋潋残水倒映出两人相依身影。

    我惊魂未定,靠在他胸口回神了好一会,才想起要跟对方道谢。

    缓缓起身,抬起头,发现他正低头看我。他双眼藏在红色布匹后,我应当无法从他眼中得知任何情绪,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他正专注凝视我的错觉。

    “可有受伤?”

    我摇了摇头,“多亏你及时帮忙,多谢。”

    过了一会,我抖了抖手腕,终于忍不住小声补充:“你可以放手了。”

    “抱歉。”

    他似乎才反应过来,像是被烫到般极快地松开手,将手背在身后。

    “你找我有事?”他问。

    我不自然的后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才回答:“无事,只是来看你。”

    黑色十九没说话,他立即侧过脸,白色的长发垂下,挡住了他的表情。他好一会才找到声音般,“你……”

    我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的表情,继续道:“缎先生说,我对你是一见钟情,所以我想着看多你几眼,说不定能再次找回那种感觉。”

    未等他回答,我便再次开口:“抱歉,我仍想不起来。”

    夕景斜临,黄云凝暮。

    黑色十九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握紧,许久才松开,“此事本因我而起,你无需对我道歉。”

    这……

    沉重的气氛,让我不知如何劝慰,便转过话题,“可以说说以前的事情吗?”

    “嗯。”黑色十九转回身时,面上的神情已然消失,只留下惯常的冷淡。

    他略微思考了一会,从他某次任务,不小心毁坏药铺开始说起。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而我从他说的第一句就开始走神。

    我之前就很想问了,黑色十九平日以红布遮眼,他到底能不能看到我?

    9.

    故事十分精彩。

    黑色十九口才到位,陈述情节精简有力,简单易懂加10分。但感情描述方面缺失,让人难以带入扣5分,总分5分。

    尽管如此,我依旧是听得入神,并时不时插入吐槽。

    *

    我:“原来缎先生教我煮饭、缝衣、倒茶水、木工、切砖墙的原因是这个,但是我脑海里没有学会的记忆,莫非也被我忘了?忘情丹的效果恐怖如斯——”

    黑色十九:“你是没学会。”他学会了。

    *

    我:“轻功吗?我有印象,从入门到掌握历经三个老师,获得老师一致颁发的‘最差一届学生’的称号。当年我师父教我武功时曾说我是万年一遇的练武废材,捡个叉烧回来教都好过教我,可见我悟性之差。”

    黑色十九:“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必太过介怀。”

    我:“介怀?我并不在意,此事我早已看开。重点是我竟然学会了轻功,感情的力量当真伟大,你可以让我再追多一甲子吗?我想学武。”

    黑色十九冷酷无情地拒绝:“不可以。”

    *

    我:“我做过东西给你吃?但你方才不是说我没学会,那你吃的是什么?”

    黑色十九:“五虎汤。”

    我噎住,半晌才想起为自己挽尊:“……那个,五虎汤挺好的,清热宣肺,下火良方。”

    黑色十九淡定:“嗯。”

    *

    我:“原来叫你十九是我要求的,这代表在此之前我们的关系并没有亲近到自然呼唤对方名字的地步,这么厚脸皮的事情,确实是我会做的事情。”

    黑色十九声音低低:“薄言。”

    突然被叫了名字,我有些奇怪,歪头看他,“嗯?怎么了?”

    黑色十九别开目光:“无事。”

    *

    虽然我十分了解自己四肢不勤、武力低下这一点,但也没想到对方竟帮了我那么多次,不可能!我真的有粗心到这种地步?

    顿时惊呼连连,不可置信,“啊,那次原来是你救我!诶,上一次也是?一个月有几十次?不应该——霹雳武林的神医不都是操生纵死的医学奇才,我竟然如此无用,为难你了。”

    不止,煮水忘记关火10次,采药差点被蛇、毒虫、毒花攻击30次,遭武林中人劫持60次,追求者堵门80次,被闯空门偷药百余次,看书不看路撞头、跌倒、掉坑无数次。

    黑色十九垂目,轻轻摇头:“吾不觉为难。”

    我大受感动,顿时泪眼连连:“你真是个好人——”

    黑色十九:“……”

    以怨报德?

    *

    黑色十九带我去他房内。

    我:“干花、毛笔、怎么还有音响?以及……嗯?这药不是……我竟将我的特殊体质一并告知你?也是,万一不小心吞食或血液传播就不妙了。”

    我体质特殊,体内的血既是无解之毒又是天下至药。虽可治百病解百毒,但治愈同时亦会中血脉之毒,毒深者甚至需定期服用血液续命,十分麻烦。

    我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然而研究到现在也只研究出能将血液排出体外的药丸。

    面对世纪难题,我想不明白便懒得再想,抛开问题玩笑道:“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这种复杂的问题留给下一代好了。”

    黑色十九一时没有接话,身影几乎融于黑暗中,无声无息,无法得知他的思绪。

    许久,他才在我背后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我终于确定了忘情丹药效。

    如我所想,我脑海中关于他的内容都被其他无意识记忆替换。所以缎君衡才会说我记忆是完整,因为在我的记忆中,黑色十九从不存在。

    “如何?”黑色十九问。

    人寿命越长,记忆越多,替换越轻易。我沉思片刻,三言两语说清药效。

    一连几日,不断的比对记忆缺口与模糊点,仍旧一无所获,我不禁感叹:“若非证据确凿我不得不信,我亦难断定这一切是真实。因这一切都太过陌生,像是一个与我毫无相关的故事。”

    心口突如其来的猛悸,击碎黑色十九故作冷静的面容,他往前一步抓住我的手腕,面容在红色绸布的衬托下显得愈加颜色苍白。

    “你我一切皆是事实,怎会与你毫无相关。”他声色冰冷似是稳重,话语中却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慌乱,手掌收紧,“你只是忘了。”

    眷眷往昔纵然为真,但若记忆不存,往事是否便只是蝴蝶一梦,梦幻泡影。

    他不愿意。

    他不想成为过去。

    我一怔,抬首看向他双眼的位置。

    仍旧是遮掩了情绪的红布,本应熟悉的眉眼,在忘了一切的我眼中看来,只余陌生。

    也许当记忆不存时,一切便如轮回,过往种种挂念皆云散烟消。

    “抱歉。”作为遗忘的一方,我实不应当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出伤人之语,随即宽慰道:“放心,时日还长,我慢慢的想,迟早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等过段时间,忘情丹药效消退了,大概就能想起来了吧。

    我笑道:“我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

    黑色十九摇摇头,他抬手,缓缓摘下缚眼红布。

    那双眼睫抬起。

    天光日月,照亮妖异金瞳,也照亮了眸底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他自怀中取出鎏金木簪,约一掌长,断裂处以旋转花卉金片接合,尾端坠数叶丹枫,随风纷纷。

    我讶异,“这是……”

    是我的发簪,本以为早已丢失,未曾想在他手中。

    黑色十九无言。

    他倾过身,白色发丝自他肩头滑落,丝丝缕缕,落在我指尖,带起微薄的凉意。

    秋叶随风沙沙作响,如蝴蝶般翩翩落下,飘旋擦过袖袍。

    夜色降临,天地唯剩发间一抹丹红,他以指背拂过流苏,看红叶悠悠。

    他的声音亦夹在这丹枫珑玲声中,轻轻地响起。

    “你已食言。”

    只是你连这点一并忘记了。

    10.

    有这么一种说法。

    以前没注意到的事一旦注意到后,它就会频繁出现。

    所谓的Baader-Meinhof现象,又称为频率错觉。

    所以在我药铺周围刷新的黑色十九应该只是一种错觉。

    ↑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场景那么的熟悉,该说不愧是一家人么。

    我推开窗户,静听风雪。

    窗外圆月当空,宛如玉璧般垂落树梢。

    “你在吗?”我问。

    话落,黑色十九于雪中现身。飘飞的白羽,在夜雪中盘旋,擦落我的指尖。

    我趴在窗沿,不知为何笑了出来,“天冷风寒,请入内避雪吧。”

    “不用。”他侧过身,轻言拒绝。

    “哦,听风吹雪,晓枕云峰。”我想了想,干脆大开窗台,任风雪淋身,“十分符合武林之人的兴趣爱——阿嚏。”

    下一秒,一道柔力将我推离窗台,火光一晃,木窗发出沉闷一声落下。

    黑色十九已在房内,他看我哆哆嗦嗦去解披风,抬手倒了一杯冷茶,以内力催热,置与我面前。

    “饮水。”

    我裹紧披风,从他掌心接过热水大喝一口,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练武废材和练武奇才的差别就在此,他不惧寒暑,我吹一下就冻僵。

    我抬首一饮而尽,而黑色十九又倒了一杯,放在我手心,正好暖手。

    “放心,我是大夫,病了也能自医,不必太过担心。”不等黑色十九回答,我拉着他在桌前坐下,兴致冲冲的从桌子下翻出两壶药酒,“试试这酒,是我创新之作!”

    黑色十九的眼神落在桌上药酒,眉间一皱:“你饮酒?”

    “嗯?”我走到窗台,抓了几把落雪,头也不回道:“治人之方,不拘材料,我惯以身试药,自然也饮酒。”落雪三捧,正好煮酒。

    我将装雪的器皿搁下,又准备寻找炉子与炭火。

    黑色十九手一伸,轻拉我手腕,见我回首,便松了力道。

    “我来。”

    话落,他抬手晃过器皿。顷刻间,雪化成水,薄雾缭绕。

    见这一幕,我不禁羡慕道:“有武功真好哇。”

    又能避寒,又能温酒,还可以一日千里,自带叮当猫小口袋。

    黑色十九垂首不言,大概想起了我那句‘武学废材’的评论,过了一会才道:“你内息薄弱,武脉不精。若要学成,需比常人花费更多时间。”

    “算咯,就算学成,我也拿不动武器。”

    这些武林中人,武器动不动就几十斤。我还记得我上次好奇借看魔皇的魔鉴皇斩,当真是费劲力气也没能举起来,还差点失手把自己脚砸断。

    我无所谓的将药酒丢进器皿,“我拿得起又勉强称得上是武器的东西,只有这一袋针具。”

    黑色十九微微侧脸,灯火摇映,模糊了他身上冷厉气息,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柔和。

    “你之手,执针即可。”他目光落在我身上,低声说。

    纵使见不到,我也能明确感觉到他的视线直直盯着我,我莫名的有点不好意思,扒拉下长发挡在脸侧,企图隔断他仿佛带着热度的视线。

    “那是自然,我毕竟是大夫。”我含糊地转移话题:“酒差不多了。”

    “嗯。”

    因近期黑色十九常来药铺刷新的缘故,我最近的药酒存量开始有所增长,毕竟头号偷酒大盗缎君衡被关在逍遥居后,便再无人来偷酒。

    我酒量不深,考虑到此酒新酿,不知度数,倒酒的时候就故意没给我自己添。但看黑色十九毫无反应的模样,便知此酒对他无效。

    刺激筋骨以求活化躯体的路数也行不通吗?

    我默默把这一个药方从[半身白骨的诊断与治疗方案辅助选择]中划掉。

    灯芯噼啪一声,我感觉眼前好像开始出现了重影,身亦飘飘然。

    “你饮醉了。”黑色十九放下酒杯,在我察觉的同时,率先揭破这个事实。

    “似乎如此。”

    我用手捂了捂发烫的脸颊,感觉自己声音有些含糊:“……此酒甚烈。”

    一时间没注意,竟然喝多了。

    “唔……我有解酒丸。”我往袖口摸了摸,没摸到。我记得药丸就放在房内,只是我平时疏于收拾,一时间不知那药丸被我放在何处,需要四处翻找一番。

    我站起身,身形一晃。

    “薄言。”

    有一只手忽然从身后伸出,抓住了我的手腕。隔着绒布我依旧能感受到那细瘦且异于常人的指骨,它对常人而言或者诡异可怕,对我而言,却能感到心安。

    也许是因我常受他救助,已经习惯依赖。

    对方身手利落,酒精几乎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轻轻一带,我便顺势倒在他怀中,碎金般白色长发落在我肩头,互相纠缠,仿佛结发。

    我想我确实醉了,只有醉了的人才会忽视平日里应有的礼节和距离,变得放纵。

    我看着他,伸出手慢慢触碰他脑后活结。

    他没躲。

    我伸手往下,拽住柔软的布料,轻轻一拉。

    红色的布料缠着我的指尖轻忽滑落,紧闭的双眼迎着灯火,缓缓睁开,金色的妖瞳在昏暗的室内闪烁微光。

    我将红布转而覆在我眼上,眼前除了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我放了一会又掀开,叹气:“我什么都看不到,看来确实不适合我。”

    黑色十九从我手中取走红布,一挥手,锋利名器斜插在地,惊起一阵星火:“杀人之物,本就不适合你。”

    “哦。”我手贱去拽了拽他的发尾,引他看我:“那依少侠之见,谁适合呢?是街尾同为医者的潇洒大夫还是那个在下雪天呆在店外不肯进来的寡言剑客。”

    黑色十九垂下眼帘:“你醉了。”

    “是醉,但还没醉到糊涂。”

    感情也许能够冲昏一个人的头脑,但也许就是因为我还不够动心,所以我还能在心动的同时保持一点理智。

    他的迁就是真,他的愧疚是真。

    我为何会选择忘记这一切,虽仍不知答案,我也察觉他的感情里夹杂了悔意。

    “黑色十九。”

    他缓缓抬起眼,金色的眼眸里印着我的面容。

    “你希望我想起来吗?”我问。

    他似是一怔,不知为何我忽然这么问,却也低低应了一声。

    “嗯。”

    “为何呢?因我是为你而服下忘情丹吗?”我笑道,话说开了,便觉得内心一阵轻松,那自失忆后便时时感到的微末涩意仿佛随风而散,“感情一事本就没有对错,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无论我为什么选择服下忘情丹,但那都是我的选择,非你之过。”

    “不要因为愧疚而将那一点点微末的心动当成爱情,不要移情,我不想如此卑微的祈求不属于我的东西。”

    回应我的是黑色十九突然遮在我眼上的手,冰凉的手指触在我薄弱的眼皮上,轻轻碰下一束乌发,发丝微光,犹如坠落的泪珠,一闪而逝。

    “非是如此。”他的声调很冷,只是在看不到的时候,竟然也能从中听到一丝期望,“我欠你一个原谅与答案。”

    我靠在他怀中,听着他心脏轻轻跳动的声音,轻声问:“……现在不能告诉我吗?”

    “不能。”

    “……简直是耍赖。”既知晓一切真相,又不愿意向我全盘托出,固执的选择死守答案,等我想起过往后才愿意告知。

    空气中响起低沉而短促的声线,似是在笑。

    内心萦绕丝丝情绪,我怀着不甘,在触怒对方的边缘大鹏展翅:“小心我看上别人,中阴界好看的魂也……”

    黑色十九不等我说完,径直打断。

    “不准!”

    我:“……”

    我认真的想了一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身手上绝对赢不过中阴界三大剑客之一的黑色十九。换句话来说,他若不想让我看别人,我绝对稳的连小水花都打不起。

    再说他现在已经管我很多了,不准我试药草,不准我散发出门,这不准那不准。

    我轻叹一口气,总觉得命运一事,玄妙非常。若在以前,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栽在感情上。

    黑色十九稍稍动了动,手指滑过我的眼角,“为何叹气。”

    视觉受阻,我也不挣扎,凭感觉揪住他扫到我手背的发尾,轻晃两下,“你当为刀俎,我甘作鱼肉。既是鱼,偶然吐两个泡泡,聊以抱怨也正常。”

    黑色十九垂下眼帘望着怀里的人,一时未言,只是轻轻将动作收紧。他的手掌很宽,黑色手套摩擦着白袍和长发,发出窸窣轻响。

    初冬的夜晚寒冷而寂静,一切生息皆臣服于冰霜,林中唯余寒风撞击着木窗的声响,细碎的、并不规律的声音极其平凡,平凡的令人安心。

    唔……不好,躺久了,感觉酒劲越发强盛,再过一会,恐真要醉倒。

    “薄言。”此时他忽唤我名,声音浅浅,眸色却微暗。

    我疑惑地应了一声,单手抚上他肩头,手指用力正要推开他。

    燃尽的油灯噼啪一声,光线骤灭,留一丝青烟。

    我吓了一跳,推开的动作变成抓紧,茫然无措地自他掌心睁大眼,见指间缝隙落入茫茫月色,如云树霜雪,如晚风梨花,铺天盖地而来。

    那是自少年肩头落下的发丝,覆于皎洁白袍,似葛蔓纠缠。此间是霜雪亦是月色,令人再难分辨。

    冰凉一触,呼吸中带着酒香,白发剑客垂下头,得取片刻欢愉。

    缓缓扣住掌下布料,我闭上眼。

    11.

    大醉一场实在头痛,我揉着额头从床上坐起身,一睁眼差点以为自己穿越了。

    我的房子,说是乱已经客气,正常来讲,形容是狗窝也不为过,甚至有些辱狗了。

    而今日一醒来,却只见整洁有序的书架,高低排列的药瓶,洗的干净发光的银针袋以及一套看起来就很贵的丝绣衣袍,要是我没看错,那袖间的透明外罩应是绞纱。

    我连忙掏出镜子一看。

    白色旧衣,乌发碧眼,额间一点玉兰。

    这还是我的脸,那我房间怎么回事?是田螺姑娘?我捡到了田螺姑娘?

    我呆滞当场。

    吱呀一声,一道灿烂金光自房外泻入,推门而入的黑色十九微一侧头,“醒了?”

    他端着碗,从味道上判断,应是解酒药。

    毕竟我是开药铺的,各种常用药早有准备,加水煮之即可。

    “十九?”我呆呆的看着对方,还没回过神。

    “醒了就起来梳洗、饮药。”他如同当家主人,将药放下,简短交代道。

    我不明所以呆呆点头,等他出去,呆呆洗漱、喝药、换衣服,然后看他从房外进来,将我按在镜前,为我梳发、插簪。

    不愧是中阴界三大剑客之一,手稳,梳发的技艺也很好。与我相比,天地之差。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碧眼白肤,额心玉兰。乌黑长发向后盘绕,丹枫木簪点缀其间,清雅不失飘逸,与我平时随意邋遢的风格判若两人。

    我明白了,黑色十九就是田螺姑娘!

    我总算回过神,震惊无比,甚至觉得这个画面好像在文章开头就见过。

    “黑色十九?!”我颤颤巍巍地回过头,正好对上黑色十九垂下来的目光,我突然意识到他今日双眼竟未遮红布。

    黑色十九闻言微微皱眉,眼神落在我身上,几分沉沉。

    那是不满的情绪,但我此刻无力探寻深意,只是弱弱地问。

    “你怎会在这里?”

    ……

    黑色十九面无表情地捏断了我的梳子。

    梳——子——

    12.

    “啊,看看这首[玉魄明珠,未足喻其无瑕;香培玉篆,讵能方其丰姿①],还有这首[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②]。嗯,不错,当真不错。”缎君衡身前堆着成打的书信,似教师一般打分评判,乐在其中。

    我恨不得挠乱一头长发以示抓狂,我都这么烦了,这人还在看戏,简直不要太过分。

    “缎先生,你是过来嘲笑我的吗?”

    “哪有,我分明是过来帮你消灭万罪之源的,你竟这般曲解我的苦心。”

    缎君衡闷笑,伸手一接,又是一封飞信,他拆开看上方内容,‘嗯’了一声,抑扬顿挫地念起书信内容。

    “月对芙蓉,人在帘栊。太华朝云,太液秋风③。”

    “看来十九帮你选的衣服评价很高嘛,为父竟不知他有这般天分,早知道当初就应该送他到霹雳造型室去学两把。”

    我眼神死地看着缎君衡一边看信一边憋笑,忍得浑身颤抖,浑然一个红毛狐狸。

    “你够了。”

    “好啦好啦。”缎君衡丢掉信封,总算进入正题,“你想我帮你解决这个事情?”

    “我拜托你了。”我根本不知道霹雳的飞信到底是怎么个回事,一丢一个准,不管我想不想接,害得我一出门书信就像暴雨一样狂飞。

    “好啊。”缎君衡轻飘飘的答应。

    我当场打包所有药酒,全送到逍遥居。

    13.

    缎君衡大笔一挥,飞信群发。

    [西风薄言好看吗?好看就对了,这可是我缎家的人。]

    我双眼一闭。

    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吧。

    想连夜打包逃出中阴界。

    14.

    我该知道的,酒能失德,酒能坏事,我千不该万不该邀请黑色十九一起喝酒。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该不会真的——

    不会不会,我是医者,我自己的状况是再清楚不过,绝对没有!没有罪过!

    15.

    缎君衡偷偷告诉我了一个秘密。

    “十九不但擅长记仇,他还擅长秋后算账。”

    我回想缎君衡的家庭地位。

    糟了,我觉得他这句话可信度超高!

    16.

    音响√

    麦克风√

    music√

    风尘泪,是我的一切,叫我如何面对

    忘掉那一份爱的感觉,再一次告别

    风尘泪,是一种宿醉

    分不清是酒是泪

    我的爱我的梦早已碎

    “狱魂斩!”

    白羽临空,音响破碎。

    缎君衡见势不妙脚底抹油,化光就逃。

    17.

    微风轻拂,吹起簇簇雪花,飘于夜幕中的光点被吹散,如同满间星光。

    我举伞追出。

    远处白发剑客化剑为布,缚于脑后。

    “十九。”

    他脚步停止一瞬,也只是一瞬,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便打算化光离开。

    见黑色身影即将消失,我不慌不忙甚至十分冷静地出言威胁,“你可以离开,但切记,我会在此地一直等你。”

    如我所料,黑色十九停下脚步。他依旧背对我,脸却侧了过来,月色照亮他面容,惯常冷淡的神色中压制着几分怒意。

    自那天之后,黑色十九便一直躲着我。

    武林高手想躲一个人,那是多么简单的事情,更不要说他躲的人只是普通大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

    我仰头看自空中飘落的雪花,单薄似缥缈的雾气从我唇边消散。

    想要留住黑色十九其实很简单。

    我松开手,呼啸的寒风挟着油伞飞远。

    “西风薄言!”

    他终于正视我,面色一沉,不过眨眼便出现在我身前,骨手制住我的手腕,似要给我传递真气驱寒。

    “我吃了药。”

    这是实话,宛如吞入烈阳,辛辣的药丸在我体内灼烧,让我不至于在这片晶莹天地中失温而死。

    他以真气循环我经脉,过了片刻才放开手,后退两步低声道:“夜已深,你该入屋休息。”

    ……

    我没有回答他,沉默了片刻才突然开口。

    “我是个医者。”

    黑色十九凝视着我,我抬首与他对视片刻,接着避开视线,看向他身后圆月。

    “为医者,当省病诊疾,至意深心,详察形候,纤毫勿失,处判针药,无得参差。”药效开始逐渐消退,我收紧披风,留存一点暖意,“绝无既明其症,却假做不知,讳病忌医的道理。”

    “你……”

    不等黑色十九反应,我径直打断他未完话语,“我说完了,我要回去了。”

    黑色十九:“吾送你。”

    “有劳。”

    18.

    苦境有句话,叫‘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黑色十九躲着我,我就想办法让他躲无可躲。

    但……

    我扯了扯衣角,不甚习惯地看向镜子里的倒影。薄妆浅黛,乌发松挽,身着月色外袍,腕间水袖如朝雾朦胧,半遮半掩地拢住一双素手。

    “这是不是太夸张了……”不过是冬至灯会,需要这么盛装装扮么?

    “有吗?”缎君衡坐在房内唯二的椅子上,指挥魅生给我插上丹枫发簪,“这只是刚好而已,你想抓住十九,自然要放下足够的筹码。”

    这张脸和筹码有什么关系,值得你一大早就带着魅生来敲我家门。

    我无力吐槽。

    而且十九平日里惯以红布遮眼,你这和打扮给瞎子看有什么区别。

    缎君衡似是看穿了我的疑惑,神秘一笑:“到时便知。”

    19.

    皓月当空,飘雪似花。

    中阴界正逢冬至,十里长街摊位相连,人声沸然,而倡楼之上花灯辉罗耀烈,灯火倒映在河面,随风拂开波光,璀璨宛若银河。

    浮江之侧树立兰月双楼,顶端以桥梁连起,以喜鹊为纹,名为月明桥。

    此间景色邈若仙境,但我只觉得寒冷。

    本来冬至风就很大了,还要站在江中间的桥梁上,更勿论为了刺激销售,王庭特命人以灵物融化冰河。冰河化水,寒气更甚,在此之上还加冷风,真佩服这些人站得住。

    月明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入桥者,需写诗词为寄,置于灯下,此称为[寄缘]。

    既然有这个规定,我自然要遵守。

    我提笔,徐徐写下十字——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小二看一眼,又递还,“抱歉,本店暂未开通西洋文服务。”

    我:……

    你不要太过分了!!

    *

    我怀疑缎君衡骗我,这里除了人山人海和灯火以外,哪里看得到黑色十九?他真的有帮我约十九出来谈话吗?

    恐怕店家也未曾想到,好好的一个相亲角,会被一个在中阴界享负盛名的大夫搞成了比武招亲大会。

    而事情的起因仅仅只是几句话。

    单身几十年的邻居在这寻找缘分时,遇见了在角落避风的我。

    他看到我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我莫名其妙:“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邻居不知道脑袋想了什么,面上的表情变得小心,“你和他分手了?”

    他?黑色十九?我失忆前是在追他,但是我应该没追到手。

    我想也没想,诚实回答:“没在一起过。”

    邻居和我默默对视,半晌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无事,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这么水的姑娘,今夜一定能有所收获。”

    收获?什么收获,桥上的灯会又没有东西买。

    我觉得邻居是不是越发奇怪,改天最好劝他来铺子里看看。

    没过多久,现场发生了争吵,几波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差点打起来,最后在店家的劝说下,几人竖起了擂台开始比武。

    我:……这是什么?灯会特别活动?

    听说过冬至开灯会,听说过冬至吃饺子,就没听过冬至开擂台的,店家活动果真有新意。这么一想,我端起葡萄兴致勃勃地围观起来。

    这人功夫不错,啊这人的武器好奇怪。

    我一边点头一边想着,冷不防,擂台上跳上一个熟悉人影。

    白发黑衣,红布遮眼。

    黑色十九。

    含在口中的葡萄瞬间滑落,吊在喉间不上不下,我连忙抽出银针反手扎入穴道,才让我自己免于噎死的下场。

    “喂喂喂,你这人好没礼貌,大家都是排队比武展示,你怎可无故插队。”周围数人语露不满,发声谴责。

    “闪开,”黑色十九步伐未动,手指在唇间一拂,声音沉沉,“或者——死!”

    话落下,杀气四溢,激起一片飞雪。

    这擂台到底设了什么奖品啊,居然连黑色十九都被引过来了。我直起身子四下观看,却怎么都没看到奖台的位置。

    难不成是什么稀世宝物?

    没人敢在杀气中捋虎须,便眼睁睁的看着白发剑客抓住面露愕然的药君,化光消失。

    20.

    一个时辰前。

    魅生眼露同情,声色并茂地告知黑色十九,关于西风薄言被缎君衡骗去参加冬至相亲大会的全过程。

    21.

    我一直知道缎君衡是个很善于制造乐子的人,但是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他的乐子。

    把自己儿子的追求者丢到相亲大会,这操作简直太骚,堪称生平仅见,他真就不担心我会在相亲大会上看上别人?中阴界好看的人并不少。

    我忍不住扶额,心情复杂,久久难言。

    “……抱歉,今日之事,亦在我意料之外。”我顺了一下心情,总算找回了语言能力,“又受你搭救,算来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了。”

    “吾行吾道,非要你记恩。”黑色十九似也冷静了下来,“何况你也是受父亲连累。”

    “哈,是这样吗?”无数话语涌上喉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转开视线,指着空中眉眼弯弯,“你看,又下雪了。”

    “你……”黑色十九伸出手,手指将要触到我时停住,转而拂开我面前的雪花,语气淡淡,“天寒,我送你回去。”

    看着雪,我忽然意识到缎君衡和我的目的其实都已达到。我的请求是让黑色十九无法躲我,而此刻他就在这里。

    我决定不再拖延。

    将一切都说清楚,求一个答案。

    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平复下心情,“不急,先说正事。”

    黑色十九想开口,我伸出手,止住了他未出口的话语。

    “我之前说过,我是医者,逢症必治,遇毒则解,但若病人不愿求治,我便不强求,对情爱如是。”

    阅书百卷,难解情字。

    “人生至今,我从未对谁如此,唯独你是特别。有言道生老三千疾,相思不可医,你已成我此生无解之症,你又如何呢?”我抬起眼,再认真不过的与他对视,“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广袤无垠的天地,霜雪烈烈而扬,几乎要将世间一切冻结,连立在雪地里的白发剑客似也被霜雪冻住,久久不得言。

    许久,他才抬手,摘下眼前遮掩,露出那双如落日熔金的眸子。

    目光相对的刹那,我听见胸腔里传来骤然一颤的声音,宛如雪融花开的刹那。

    他这次伸出的手没有再犹豫,坚定地穿过风雪,落在我的眼下,轻轻一触。

    “万岁更相迭,”他声音沉稳,好似答案已在心间存在许久,缓缓说出:“惟馀心不变。”

    22.

    长久的纠缠终于有了结果,这简直就像是做了一场美妙无比的梦。

    黑色十九面上倒是看不出来什么表情,只能感觉得出他心情不错,甚至还陪我回了一趟灯会,摘了两朵芍药,拿了灯会附赠的香袋。

    两次站在桥上,景色相同,心情却不同。

    桥上人声鼎沸,灯火如星河,照亮情人眉目,种种情思如画卷印在心底。

    我仰头,见到熟悉字迹所写的寄缘。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④]

    ……所以,你也写了是吗?

    我闷闷地偷笑,黑色十九侧头看了我一眼,又顺着我的眼神看到灯下花签。忽而,他手指一动,花签应声而断,落入他手。

    ……

    武林高手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我佩服地看着黑色十九,他居然能面不改色的做不道德之事。

    看着花灯下空空如也的绳索,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好奇问他。

    “你知晓我仍未想起过去之事吧?”

    黑色十九看着我,未被红布遮掩的金瞳澄澈透明,微一颔首。

    “万一我想起来了,”我只是好奇问问,并没有打算始乱终弃,“又反悔了怎么办?”

    我发誓我看到黑色十九的瞳孔变了一下,就……真紧缩了一瞬间,然后整个人冷气就起来了,连带可能还有鬼气什么的,总之他神色变得不那么好看。

    毫不客气的说,我当下血压就不自觉地飙到了一百八。

    这是一种让我非常熟悉的感觉,感觉好像体会过。

    他从上到下扫了我一遍,看得我毛骨悚然,接着握住我手腕的骨手突然一收,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往下一压。

    柔软相触片刻,他冷不防的张唇咬了我一口,血液溢出,于唇间交融。

    他声音压低显得更加铿锵有力,“不准!”

    我:……

    当下心情确实是一言难尽的,甚至有些慌张。

    因为这是我的初吻,以及……

    “你知道我的血有毒吧……”我打不过他也别想推开他,只能等他愿意抬头了才能发问,“你带药了吗?”

    当然没有——黑色十九用眼神回复了我。

    我在那一瞬间眼神都死掉了,我虽从未设想自己有一天会与他人相恋,但更不会想到我和情人交往的第一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他解毒。

    是说谁会想到这个啊!

    “我拜托你了!千万别动真气,我们快回逍遥别馆!”我拽着黑色十九匆匆离开,自没看到从转角冒出的三个人头。

    缎君衡:“哇哦——走走走,快跟上去。”

    魅生:“灵狩大人,你这样迟早会被十九少爷打。”

    质辛:“哼,无聊。”

    而今夜正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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