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辛(中)

    1.

    魔自欲而生,是欲壑化身,而欲的深纵与狂放,魔从不掩饰,故魔者无梦。

    我在做梦。

    那非是孤清无愁的梦,而是逸秋声的梦。

    凌乱交错的记忆碎片,随着梦境起落而不断闪现。

    *

    “阁下何名?”

    “浮世落花空过眼,九州天地一身囚。持酒听秋问长剑,物情惟有醉中真。”记忆中的人手持古檀画卷,自风中接下一片落叶,“在下霜月流火-逸秋声。”

    “逸。”白发男子勾起一根弦,空中传来一道清音:“从辵、兔。兔谩他善逃也,逸逃之秋,阁下话中带话。”

    “如此之名,正适合吾,不是吗?素贤人。”

    *

    “若信不过吾,何不用佛言枷锁禁锢吾身呢?如此行为,对双方都不失为一种保障,更成全了佛之仁慈。佛者,这提议如何?”

    蓝发佛者怒上眉梢,佛言枷锁随声而起:“如你所愿。”

    *

    天阎魔城。

    “叛徒!你还有脸回来!”

    白发司命诛心一掌,受者毫无反抗,顿时胸腑受创,朱红溅地。他招式再提,欲诛叛逆:“今日便是你之末日。”

    “寂灭邪罗,住手。”他化阐提一掌挥出,抵消磅礴掌气。

    “魔主!”

    他化阐提一挥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语。

    寂灭邪罗瞪了我一眼,“属下告退。”

    静谧无声的魔城,唯剩下座上浑身缠满绷带的魔者与堂下叛魔。

    “不解释吗?”许久,他问。

    “事已至此,真相……”擦掉唇边溢出的血液,缓了缓呼吸,轻声道:“重要吗?他化阐提。”

    他化阐提拍了拍扶手,过了一会才声音平静地提醒,“你该唤吾魔主。”

    “哈,魔主吗?”实在没忍住笑了几声,急促的呼吸牵引伤势,我呛咳连连,好一会才暂停,“你是天阎魔城的主,非是吾皇。而我,只会是他一人的臣。”

    “孤清无愁,不侍二主。”

    “……”他化阐提轻轻舒了一口气,被绷带缠住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语气倒是和缓:“吾相信你没有背叛魔父。”

    我挑起眉尾,质辛果真将他教的很好,看这驭下的手段,尽展上位者的宽容,“哦,那真是多谢,如果你可以早点这么说,我也不用受这一掌。”

    他化阐提笑了一声:“你可以躲开。”

    “算了,他以前就想打我,只是碍于同事的身份没打成。这一掌,当我送他的见面礼。”我吁了口气,以真气调整身上的伤势。片刻之后,积攒在内的淤血也被我逼出,身上轻松许多,有精神打量四周。

    和数甲子前的画风不一致了,以前虽算不上金碧堂皇也可赞一声气势磅礴,而今只剩阴森。尚未破败,是他化阐提以自身力量维持被封印的魔城生机之故。

    “吾皇……他……”我欲言又止。

    本想问他的陵墓在何处,可我又该以何等面目去见他,叛臣吗?

    无奈闭上眼,我换了一个话题:“当年之事,可否详述一二。”

    “嗯。”他化阐提闭上眼,说起自我被封印后,关于天阎魔城的种种。

    圣魔历经连绵无尽争斗,魔皇察觉厉族从中牟利,与圣方龠胜明峦立下止战约定,但魔皇却在最后战役中遭厉族偷袭,伤重而亡,他化阐提继任魔主。然而,误信止战约定的天阎魔城,遭圣方偷袭,被封印于天苍灵泉。

    厉族……

    我紧紧地握住手心,恍然不觉指甲将掌心划破,滴滴血渍落在地上。

    “魔皇陵的秘密……”他化阐提话语到此为止,其中深意,我已明了。

    “……是吗?”我按住胸口隐隐作痛的伤势,魔城遭受封印,厉族行踪不明。敌暗我明,解封非一时半会可行,而魔皇复生……

    “可否答应我一件事。”我放下手,转身面向他化阐提。

    他化阐提没有问我何事,只是思考了一会,开口答应:“可以。”

    “多谢。”

    一句多谢落下,我骤然提气,身影迅疾似箭,所至之处卷起漫天灰尘,直向他化阐提而去。

    “你——”他化阐提一惊,已经来不及阻止,当面受掌。

    魔源催动,佛言枷锁随之而起,圣光之气惊动魔城众人。寂灭邪罗出现时,我已将魔源尽数渡入他化阐提之身。

    “孤清无愁,你在做什么!”寂灭邪罗来不及惊诧,却是下意识伸手扶住了我,“你身上的佛言枷锁,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问那么多,是要我答哪一个。”我嫌弃地推开寂灭邪罗,站直身体对他化阐提道:“魔之本源,你知晓该如何用,我不多言。若他日……你就当未见过我,告辞。”

    他化阐提似有几分怔忪,短暂对视一眼,意有所感,伸手阻止了其他人行动,“让她去吧,寂灭邪罗,代吾送客。”

    寂灭邪罗:“是。”

    我惊奇地看向数甲子前就感情不和的同事,不由得道:“哦……你真送我啊,该不是打算半路套我麻袋。”

    寂灭邪罗冷哼一声:“省下你之口舌吧,别死在半路上,还累我帮你收埋。”

    “啧啧啧,还是那么薄情。”

    临走前,寂灭邪罗又问起我身上的佛言枷锁。

    “不这样,如何取信佛门,又如何得知天阎魔城所在。”我看到对方不赞同的神色,弯眼取笑他,“一向刻薄的你摆出这幅沉思模样,实在是很难看。不过是失了魔源,一时半会死不了。”

    寂灭邪罗回过神,“你这张嘴还是这般令人生厌。”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你要有自觉。”好不容易调整好了呼吸,我看着面前的画卷,忽然开口:“天阎魔城,他化阐提,就拜托你了,老对头寂灭邪罗。”

    寂灭邪罗微微皱了皱眉,纵使以前经常政见不和,但献魔源之事,他并非不动容,也明白魔的本源对天生之魔有何种意义——那是,性命本源。而魔主本就与之有同出一源的魔元,自然能够化用,提升功力。反之,弃魔源,是魔族禁招,以此身为祭,亦是为了提升功力。

    “废言。”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如此行事,但魔主反应,的确让人不得不深思其中缘由,“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魔有魔的道路和宿命,我当然是去完成我应作之事——”

    “为吾皇……报仇啊。”

    *

    太荒之决,龠胜明峦。

    一道绿色身影,手捧衔月金蟾自天而降,“师良师,法正法,昂首乾坤三光定;论异论,辩雄辩,无愧天地一苍生。”

    未等他站定,一道诗号自他身后响起,魔气扰境,一扫如来清圣之气。

    “浮世落花空过眼,九州天地一身囚。持酒听秋问长剑,物情惟有醉中真。”

    我手持古檀画卷,自门外踏足龠胜明峦,与绿色身影相对一眼,笑不经心,“哦,这个表情,难道你们在等乐行词吗?不好意思,他被我打晕在门外,无法前来了。”

    海蟾尊猛地一扬手,怒上眉头,“你!”

    “唉……麦生气啊,要知道你长相抱歉,生起气来更是难看。”我话一落,手中画卷齐开,画境阵法笼罩整个龠胜明峦,纯正佛气冲天而起,如莲如笼,正是佛言枷锁。

    突来之招攻得在场所有人措手不及。

    “吾当是何人,原来是你,昔日魔皇座下战将——”海蟾尊以衔月金蟾化名剑方圆百卉,势震天地,“孤清无愁!”

    “揭穿吾过往名姓,只能代表你身份不纯。新仇旧恨,今日一并清算。”

    “粗浅的挑拨,妄以口舌扰乱圣魔之战,尔等魔族仍是如此上不得台面,今日海蟾尊便一清魔祸。”

    我持锁链在手,阵法推送更开,笑道:“是挑拨还是真相,你为何不问问我带来的,另一个人呢?”

    话落,一道诗号再起,白衣佛者自我身后现身。

    “蕴果是非因,谛魂千万身,原乡飘渺处,天佛度贪嗔。”

    我翻手一掀,再起阵中阵。佛中魔,魔生佛,威赫魔气化作紫色天雷,自画境冲霄而起,厉族伪装——破。

    佛魔厉三方混战,自此开始。

    *

    记忆中的战斗混乱血腥,而圣魔诛厉,虽是成功,圣魔亦损伤惨重,各自休养生息。

    佛言枷锁本是禁锢功体,威胁监视之用。魔源离体,枷锁反倒成了锢锁我魔元,让其不至于溃散太快的利器。

    短暂的合作,纵使是互相利用。离别之时,也有几分感慨。

    “你要离开?”

    “事已毕,逸秋声的意义也已结束。死之前,我想做回自己。”

    “孤清无愁吗?”

    风中传来一道笑声。

    “再会了,素贤人。”一声再会,纵身跃上竹筏浮舟,随风而去,“弦歌三千调,解语两相和。今宵绝胜邀君共,一帘幽梦,十里春风。”

    2.

    梦境到后面变成了各式各样的美人,什么傲刀城、三先天、笑蓬莱……

    “……色无极。”

    梦呓之语,换来极寒魔气,我一下子就冻醒了。

    是谁!是谁在室内开冷气!难道不知道病人最忌受寒吗?

    等一下,不对!这个魔气为何这么熟悉?好似我以前抛下工作偷跑去看美人时,被抓包刹那感受到的魔气。

    回想起我刚才含在嘴唇中的话语,我脑海瞬间清醒无比。头一歪,立马开演。

    “吾……吾皇千秋,魔世万代。”

    ……

    “孤清无愁。”

    “啊……吾皇,你在啊。”垂死病中惊坐起,我语无伦次开始说废话。

    “收起你虚伪的言语,你——”

    他骤然回身,一把将我按回床上,眼神一利,伸手欲掀开我袖袍。我一惊,反手回抓,以力打力,一瞬间拆了十来招,在狭小的地方纠缠不下。

    耐性尽失的魔皇用力震开我右手,争斗中,袖子被撕开一道裂缝。

    我:……

    “唉,看吧看吧,想看就看吧。”我躺平了,早知道会把衣服撕烂,我干嘛要挣扎,平白浪费我的时间,稍后还要自己缝。

    “佛言枷锁。”他看向开始浮现在皮肤上的金色佛言,面色微沉,提起魔气灌入我经脉,强行逼退浮现的梵文。

    我躯体已经接近溃散,就算一时用魔气将梵文逼退,也无济于事。

    思绪转了一圈,口头上仍是道谢:“多谢吾皇。”

    可惜魔皇并不应承,狭长的眼眸出现不悦神色,一把甩开我的手,“孤清无愁,勿再惹动吾之怒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魔皇还是和以前一样,君心难测。

    “好啦好啦,麦生气了,事已至此,气又气不到我的身体,何必呢?”我伸手化出箜篌,坐起身来,“听臣奏一曲,宽吾皇心绪吧。”

    质辛没有说话,背对着我,迈步坐回原来的位置。

    哦?这是生气还是答应?我勾弦在指,探头探尾地试图探寻魔皇面色。

    他伸手一指,语气不耐,“奏。”

    “是——”我勾起琴弦,一如多年前那般,为我此生唯一的君王奏曲。

    “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

    魔皇不语闻琴音,从臣垂首指拂弦。

    幽风夹着微弱的芸香,穿过空荡荡的庭院,吹开半掩窗台。灯火摇曳,惊动影子如水面波澜,朦胧不清的光影在桌椅罗帐间徘徊游移,相互交错。

    恍如当年。

    3.

    曲奏完了,该坐的牢还是得坐。

    唉,阶下囚啊,当真是熟悉的待遇,熟悉的日常,唯一不同的是,囚禁我的人不同以往罢了。我缝好袖子上的裂口,仔细瞧了瞧,确认看不出来后才穿上。

    “魔者。”

    一人站在门外,手持水晶骷髅,紫色的衣袖如同融化在风里一般,翩飞中窥见一副英挺俊秀的面容,眼神深邃而温柔。

    是在月明桥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美人。

    我收起针线包,“在下孤清无愁,请问美人……”

    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对方语气平和地抛下一个言语炸弹。

    “哈,吾名缎君衡,是质辛的父亲。”

    我沉默一秒,下一秒当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从善如流地转换口风,“在下孤清无愁,昔日魔皇麾下武将,见过缎先生。”

    缎君衡笑了一声,眼神流出一丝揶揄,“你真是个趣味的魔。”

    “不敢,”所以说霹雳武林就是麻烦,父子看起来都是一个年纪的模样,害我不小心调侃了魔皇的父亲。我勉强撑住自己的底气,冷静应对,“先生寻我有事吗?”

    “有,但不急。”缎君衡一挥手,眼神落在我身上,似乎在思索什么,忽然一问:“之前便有所觉,你与他化、断灭二人魔气相似。”

    我不否认,“当年阐提一脉需要传承,魔皇以我魔元为本,自虚无中化生命数,合以他之魔血与远古魔能,繁衍二子。”

    他闻言顿了一顿,“自虚无中化生命数。果然,那是你之本源。”

    魔源。

    我垂首沉思,能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面前这位缎君衡就是复生魔皇之人。

    我点了点头,“是。”

    “魔源、佛言枷锁、魔族禁招。”缎君衡一下子就推算出当时谋算,以魔源增强他化阐提功体,为魔皇复生埋下契机。利用佛言枷锁保住剩下魔元不散。献祭自身使用魔族禁招,强行提高自身功力,抗衡厉族,“你,下了一招险棋。”

    我垂目看浮现于指尖的金色梵文,“有佛言枷锁在身,魔源于我无用,另作筹谋方是上策。其次,佛言枷锁的存在能取信正道,借力打力对付厉族,使厉族无法脱身三方混战。”

    若非被封印,又怎需要这般筹谋,万幸最后赌赢了。

    缎君衡闭目,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才开口,“你会煮饭、缝衣、倒茶水、木工、切砖墙吗?”

    “嗯?”这话题换的未免太快,我有些莫名,“这、会是会。”

    “那你想出来吗?”

    “……啊?”

    4.

    魔皇父亲是个很趣味的人。

    ——褒义词。

    他问我会不会煮饭、缝衣、倒茶水、木工、切砖墙,就真的是放我出来煮饭、缝衣、倒茶水、木工、切砖墙。

    有这么趣味的父亲,为何魔皇却未学到他万分之一的幽默感呢?

    唉,遗憾。

    “嗯嗯嗯,泡茶手法不错。”

    “先生谬赞。”毕竟也是照顾过魔皇起居的人,一点儿微末伎俩,不足为谈。我将茶水和点心放在缎君衡面前,在对方的示意下坐在他对面。

    他从袖中取出一副画轴放在我面前。

    “这是……”束画的丝线经过时间流转已失去色泽。我细细的抚过画轴,不用展开,我也知道里面的内容是什么,“先生去过天阎魔城。”

    缎君衡秀气的眉梢一挑,抬起的眼神中浮现果然如此的神情,“你就是久远前那位擅绘丹青的魔将。”

    ……久远前。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魔皇没将我的来历告知缎先生?还是特地隐瞒?

    “缎先生此言,倒让在下讶异了。”我想了一会,决定直接问出口:“先生似乎对在下十分好奇,为何呢?”

    “确实。”缎君衡毫不否认,有这样心计和手段的魔将,天阎魔城方面却一点记录都没有,实在是刻意得令人生疑,“天阎魔城竟无人知你。”

    哦,是这个啊。

    与其说是无人知我,不如说没人想提起我,毕竟旧臣里还有寂灭邪罗等人活着,怎么着也不可能沦落到毫无记录的地步。

    我神色微妙又淡定地解释:“这嘛,因为我和其他人关系不太好。”

    这关系是有多不好,才能被人完全从历史上抹去?

    缎君衡平静的眼神微微起了一点波澜,他上下打量我一眼,“你做了什么?”

    “天地良心,我什么都没做。”至少没做对不起魔皇和天阎魔城的事情,谁知道他们居然那么小心眼,我无奈叹气。

    “为同事,我说不上性格完美,也能赞一句幽默谦虚。为人臣,我忠心事主,惟天可表。纵使有这样那样的小小缺点,也不至于排斥我至此,莫非是因为……”是因为他们嫉妒我如斯俊美的脸孔?哈,魔族的嫉妒心啊,真是太难看了。

    “因为什么?”

    “政见不合、性格不合、容貌不合。说到底,还是同僚太难相处。但是没关系,我是一个宽容大度的魔,可以原谅他们小小的私心与报复。”

    缎君衡掩唇轻笑了一声,“哈,你真是个趣味的人,怪不得质辛如此看重你。”

    看重?

    我有些奇怪,为何要用这样的词汇去形容一个臣子,是单纯的试探,还是在暗示什么。

    一抬眼,雪青对金红。

    果然是养大了魔皇的人,两人观察事物的神情有几分相似。

    我率先移开视线回答:“吾皇对臣子一视同仁。”

    “那你呢,你对所有人亦是一视同仁吗?”他语带试探,虽未言明所指为谁,但两人心知肚明说的是谁。

    “吾皇是吾皇,与他人不同。”气氛越来越奇怪,缎君衡似乎话中有话,又不说明清楚。我轻轻拍了拍桌子,决定直入正题,“先生来此,想必不只是与我闲聊。省下好奇,直言如何?”

    “不欲多言的态度,倒是让缎某更加好奇了。”缎君衡语带机锋,却也没有再纠缠,顺着我的话题往下说,“吾今日带来一贴药丸,能解你佛气侵体,重铸魔源。”

    特地避开魔皇与我商议。我收回搁置在桌面上的手,抬眼看他,“先生话语未尽。”

    “尚有三个要点。”缎君衡叹了口气,“其一,需先解开佛言枷锁。其二,服下此药后,每日将有6个时辰受魔源铸身侵脉之痛,连续七日。其三,成功几率只有三成。”

    “三成,足够了。”比起必死之局,三成已是莫大几率,值得我一赌,“佛言枷锁需寻那人来解,我已有想法,请先生赐药吧。”

    我胸有成竹的模样迷惑了缎君衡,他当真将药交我,“什么方法。”

    “耶——不可说,说了就没惊喜了。”我收好药,站起身来,欲往万圣岩,“时不我待,请先生在此暂等,我去去便回。”

    缎君衡思来想去总觉得内心不安,建议道:“吾与你一同。”

    “我记得先生有灵无体,无法离开中阴界吧?”

    “山人自有妙法,不用担心。”

    多一个人确实多一份保障,以防意外,“可以,但先生不可插手我与佛者之事。”

    缎君衡迟疑一秒,“好吧。”

    “多谢。”我收起桌上画卷,“铸身七日,想必无聊,便让我修复此画,一展所长。”

    缎君衡骤然问:“铸身极痛,你不怕吗?”

    人间至痛,莫过乎锥心刺骨。人间至伤,无非乎生死永失。

    我捏着吹至身前的褐色发丝,漫不经心地卷了卷,半晌才翘了翘嘴角,做了一个笑的表情,“孤清无愁的特点,便是擅长忍耐,先生不必担心。”

    “若受不住,质辛之血,可以暂缓疼痛。”

    静谧小院传来一声轻笑。下一秒,风拂树梢,吹散点点星光,原地已无人。

    5.

    我把缎君衡放在万圣岩的山下,独身一人前去寻找善法天子。

    半个时辰后,万圣岩传来一阵极大的爆炸声,一道湖色身影纵身跃出佛寺。

    “孤清无愁!”

    “哈哈哈,佛者何必盛怒?魔者心性,被我利用了的你,不应该是最了解的吗?”我拭去唇角朱红,一展手,棠红长剑自佛寺深处飞驰而来,化作掌心六寸画卷,“剑,我带走了。佛者,后会有期。”

    溜了溜了,搞完事还不跑,难不成留下来当善法天子的沙包吗?

    缎君衡前来接应,看我魔元四散,又看向与我遥远相望的善法天子,愕然道:“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确实惊喜,只不过是有惊无喜,他追问:“你做了何事?”

    “哦,下毒威胁他罢了。”我根本不担心他追出来,毕竟他还要回去给别人解毒,“佛门中人向来仁心,以数百人命为质,他不解也得解。”

    况且他深知只要佛言枷锁一解,便是我命路终途,实无必要让我再活一月,增添多余变数。

    事已至此,缎君衡无奈叹息,“何必做得如此不留余地。”

    佛气冲击所剩不多的魔元,我呛咳出一口鲜血,连连喘息,“有时候,佛与魔的余地,只是彼此的毒药,绝不可留。”

    正当我俩在小树林急急而奔时,质辛忽然出现,一把抓住重伤的我,“走!”

    三人化光消失。

    魔皇住处。

    方落地,一股雄浑魔力自身后渡入我体内,助我稳定四溢溃散的魔元。不过一会,我吐出一口气,从袖中取出缎君衡给我的药,吞入喉中,这才能转身面对现状。

    惨,私逃出门被魔皇抓包,我轻咳一声,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吾皇。”

    嘶——魔皇这个脸色。

    被善法天子打和跑出来被魔皇抓住,这两个后果本来说不上哪个更惨,不过现在看魔皇脸色,我觉得应该是后者更惨。

    毕竟现在我面对的可是魔皇。

    质辛回顾了我一眼,语气里满是风雨欲来之势,“孤清无愁,一而再再而三忤逆吾。你,已经做好承受吾怒气的下场了吗?”

    我很惊慌,我很害怕。要知道魔皇向来喜欢秋后算账,而且这个魔还很记仇,得罪他一次绝对会被算账几百次。

    “等等,我要解释。”

    我立马举起双手认输。

    魔皇锐目一利,“说。”

    事已至此,只能对不起缎君衡了。

    缎先生千万别怪我,我只是一介小小下臣,经不起魔皇雷霆之怒。这个气,还是你这个当父亲的来承受吧,我相信以你和魔皇的父子之情,他必定不会为难你。

    我偷偷侧头,看向一旁乐滋滋看戏的缎君衡,断然伸手一指。

    “吾皇明鉴,其实,是缎先生拉我出来的。”

    “啊?”

    天降大锅,砸的缎君衡一时愕然。

    “我也很无奈,很不甘愿,但缎先生是吾皇父亲,他之请求,我当真无法拒绝啊。”

    “孤清无愁,你——”

    硬了硬了,拳头硬了。向来都是缎君衡甩锅给别人,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拖下水。此时他隐约能感受到为何对方在天阎魔城人缘如此之差,甚至连一个愿意谈起的人都没有。

    我看言语奏效,张唇便想继续,被魔皇打断了。

    “够了,吾已无耐性听你胡言乱语。”

    魔皇语调极其不耐,迸发的魔威随话落力压而来,令人呼吸一窒。

    眼看马上就要被算账,我顺遂无比地滑跪认错,一点都没犹豫,渣男话术三件套张口就来。

    “是、好、臣明白,臣错了,臣不该独自一人前往万圣岩。臣知错,臣这就回房坐牢。”我一脸若无其事地上前去拖魔皇的手,试图以言语打破冷凝的氛围,“走了走了,夜已深了,吾皇与臣一道回去休息吧,明日起来要杀要打随便。”

    “哼!”魔皇冷哼一声,反手制住我腕间命脉,倏尔消失原地。

    “哦……”缎君衡遥望两人身影,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笑意,最后独自一人哈笑了一声。

    6.

    房内。

    魔皇松开手,我立马闪出三步远,揉着自己手腕。

    有够痛,手都掐红了。

    魔皇背对着我,他的身影映着烛光,让人窥不清其中神色,只听他语气淡淡,“方才俐齿伶牙,现在无话可说了?”

    这事还没过去吗?我还以为敷衍过去了。

    我愁眉苦脸,“臣不敢。”

    “不敢?”魔皇反问一句,他回过身来,似隐隐压抑着情绪,言语更见锐利,“你的忤逆,让吾见不到你的不敢。你口中的臣,就如你口中的皇,不过如此。”

    我骤然抬头,正好对上魔皇沉郁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切开我的血肉,一探内心深处。

    烛火摇曳,印亮一方黑暗,天地仿佛只剩下此间寂静。

    “魔皇……”

    “吾不想听解释。”质辛冷喝,打断了我未尽之言,“孤清无愁,过往之事吾可不追究,但之后吾不准你再自作主张。而你的命,非吾不可取,若有下次,你会见证魔之极端。”

    他非是开玩笑,此刻恐也不由得我多言。

    “是。”

    许是不满我的态度,魔皇走近两步,掐住下颌强行抬起我的头,语气凌厉,盯着我的双眼一字一顿,“省下多余的算计,你的皇没无能到需要臣下保护。”

    我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何曾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只不过是魔之心性,爱极恨极,一旦失去,便容易癫狂。我再也不想品尝那抹苦涩,若再一次失去,我又该如何。

    魔的命数,总脱不出一个执字。

    我举起双手投降,“是、好、明白,我再也不敢了。可以放开我了吗?说真的,我不是很相信我的定力,怕自己会有犯上之举。”

    魔皇闻言冷笑了一声,捏着我下巴的力道紧了紧,微微俯身,“你可以试试看。”

    试试就逝世吗?

    “还有什么瞒着吾。”

    “呃……”

    “孤清无愁!”

    “是是是,剩下的就是吃了药需要铸身七日,每日有六个时辰功体尽失,剧痛无比。”我说完往后仰了仰,努力离魔皇远点,别等会真的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我说完了,可以放开我了吗?”

    魔皇似乎有些不愉快,掐紧的手到底一松。

    我立马大退几步,躲在床边。

    待做完这些,我不由得从内心涌起一阵悲哀。孤清无愁啊孤清无愁,你何时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面对美人不但不敢口花花,还被逼的无路可逃,简直愧对我花丛老手的称号。

    魔皇抬眼看我躲在床边探头探脑的样子,发出一声冷笑。

    然后我又被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魔皇一点都不客气的把我放倒在床上,挥手灭掉烛火,整个房间一暗。

    “休息。”他简短地吩咐。

    其实我很想说,跑了一晚上,身上又是血又是尘的让人很没有睡欲,但看魔皇这个表情,估计不会放我去沐浴,我也不敢提这个要求,总觉得会触发什么不得了的对话。

    孤清·功体全失·卑微下臣·心虚害怕·无愁。

    我无奈卷起被子,就当自己已经洗过澡了。

    “吾皇,你不回去休息吗?”我看着坐在我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魔皇,十分婉转的询问。

    即使脸皮粗厚如我,也做不到有人在我旁边看着还能安然入睡这种事哇。

    魔皇抬起眼皮看我一眼,干脆利落地点了我睡穴。

    孤清无愁,彻底扑街。

    7.

    铸身第一天,风平,浪静。我挽起袖子,开始打理魔皇临时住处。

    虽说是临时住处,该有的却都不缺,大概是缎先生安排他人打理过此处,我也只是稍作收拾,顺便从门外摘些花回来做装饰罢了。

    嗯,虽说已经沐浴过了,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还能感受到血腥味,我抚着白色芍药花瓣,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错觉吗?

    “孤清无愁。”低沉的嗓音自清冷寂静中响起,带着淡淡的威压,不容轻渎。

    我起身,“吾皇。”

    在我身后缓缓而来的正是魔皇质辛。他看了我一眼,而后眼神自然落在我身旁,白色的花朵在风中柔软的摇曳着。

    “我觉得院内有些单调,便自作主张摘了些芍药妆点。”我回身理了理花朵。沾水的花瓣在晨曦光线里愈发显得娇艳欲滴,不由得让我想起以前在魔界院子种的芍药,过了那么多年,不知道还在否。

    质辛似有一瞬间的走神,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睥睨天下的气度,“谁允你出房。”

    虽魔脉炼制之药可助我重铸魔源,但因我体内佛气未除,所以我除了要承受六个时辰的铸身侵脉剧痛外,还会在这个时间暂失功体。

    “为何不能出来?”我被魔皇威胁的次数没有百次也有千次了,早练就了一张厚如城墙的面皮,闻言不慌不忙,将手上的花一放,“虽我现下毫无功体,但有吾皇在,我难道还需要担心自身安危吗?”

    “哦?”质辛仍然是那副看不出什么想法的表情,姿态沉稳霸气,缓缓伸出手指向我,“吾从不做无用之事,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视线在空中相触一瞬,淡淡的试探之意浮现。

    “哎呀,吾皇头发乱了,让臣为你梳理吧?”我上前拉过质辛伸出的手,他体温有些低,接触的一瞬间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我心底涌起一丝疑惑,却未表现,邀他坐在石凳上,化出梳子。

    魔皇发根处微微打卷,梳理起来要注意先从发尾开始打理,自下往上慢慢梳顺,才能避免打结。

    透过树影扶疏的间隙,静处的君臣无言。素白的手执着木梳,在深沉如夜的发丝中穿梭,一梳一缠,目光悠悠。没有刀光剑影的无尽战火,没有波谲云诡的江湖旧怨,只有潋滟淡阳,晨雾空蒙,清雅花香弥漫,围着小小石桌缭绕不去。

    我扣紧最后一个发饰,将其放至魔皇身前。

    “许久未做,看来臣之技艺尚未生疏。”我笑了笑,将梳子收入袖中,“不愧天阎魔城第一从臣,不负虚名啊。”

    魔皇不置可否,撵着指尖的发丝,语气别有所指,“避重就轻,你个性亦不负虚名。”

    我装傻,“有吗?”

    质辛抬眼,眼中浮起深沉的神色,“你怀疑吾之话语。”

    哪有,岂敢,不敢啊。

    我这下终于能体会到什么叫百口莫辩,有口难辩了。当真是魔皇心,海底针。

    气氛正凝滞,门外又响起一道温和声音。

    “嗯?吾好似来的不是时候?”缎君衡推开大门,看看我又看看质辛。

    我顿时大喜,不!先生,你来的正是时候啊!

    “有客来访,我去准备茶点招待。”

    魔皇抬手,“允。”

    “前来何事?”

    “嘁,无事就不能前来看你吗?真是不孝子!”缎君衡不满,到底还是将自己此行来意说出,“吾来送药。”

    质辛直觉哪里有问题,细一推敲,直指重点:“她呢?”

    “炼药时受了一点伤,十九在陪她。”缎君衡回答:“为父代送药,怎样,有问题吗?”

    “勿插手吾的事情。”质辛最后落下这一句,身影顿时消失原地,往逍遥别馆而去。

    缎君衡笑了一声,伸手拨了拨白色芍药,对空无一人的庭院回答:“吾明白。”

    不插手你的事情,但可以插手她的事情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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