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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傍晚,和风柔顺,细雨绵绵,润物无声。

    大夏国北地的相州府,潮湿雨雾裹挟着草木花香萦绕大街小巷。已是晚食时辰,街上人烟稀少,安宁静谧,平日门口罗雀的相州府衙里却人声鼎沸,丝竹声不绝于耳。

    盘踞相州深山多年的山匪被一举拿下,匪首非死即伤,近千人的匪帮收编整顿,匪患就此烟消云散,相州知府陈训周这几日喜上眉梢。

    自任相州知府以来他噩梦连连,山匪时不时下山劫掠,最初不过抢夺百姓,后来竟明目张胆劫掠官府,可大夏国近年战乱频频,朝堂权力又几经更迭,小小一个靠近山地的相州毫无油水,陈训周无钱无人根本无力剿匪,匪患越闹越大,他初时担心乌纱帽不保,再往后竟害怕山匪某天趁夜进城,自己睡梦中就赴了黄泉。

    可从今以后,他可高枕无忧。

    剿匪主帅当今天子胞弟燕王景珩不日返京,陈训周暗忖,今晚临门一脚若得景珩几分青睐,日后在京城能混个一官半职也未尝可知,便是不能,在此等大人物面前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府衙里喧嚣纷攘,陈训周满脸堆笑向景珩敬酒,为他即将回京践行,配合他给剿匪将士论功行赏。

    陈训周向景珩举杯:“人人传颂燕王殿下大夏国战神,下官如今敢说,殿下不仅战神,更是国之砥柱,架海金梁!有殿下做大夏国擎天柱石,天子无忧,百姓有福,大夏从此安也!”

    景珩表情淡然,向陈训周微微颔首,举杯回敬却并未喝上一口,酒盏又放回原处。

    陈训周毫无被怠慢轻视的不快,一起剿匪数周他早看出来,景珩除了战神美名,其人是生人勿近,何况他是天子唯一胞弟,有点脾气性情简直再正常不过。

    能借剿匪之机他和景珩同处一室甚至这般平起平坐,说上几句话已是三生有幸,祖坟冒烟了!

    他亦看出景珩虽寡言少语行事狠厉,但爱兵如子,很是爱惜他的将士,想到此陈训周又斟上一杯酒,向席间将士敬道:“诸位将士为相州百姓解除大患,下官作为相州父母官,无以为报,已命人刻碑铭记诸位壮举!世世代代流传于相州!下官敬各位将士们!”

    将士们纷纷回应,陈训周饮毕又道:“相州置锥之地,地薄人稀物产贫瘠,不过只要将士们有看得上的,下官定奉到各位跟前,聊表寸心”。

    “陈大人所说为真?”

    陈训周循着声音看去,是一年轻校尉,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年轻壮汉,目光灼灼望着自己。

    “当然是肺腑之言,句句为真!”

    “府衙牢狱的山匪中有一女子,陈大人可否将她予我?”

    壮汉话音未落,席间响起一片哄笑声。

    有人笑:“山匪婆姨好大能耐,竟勾上了周信”。

    有人高声问:“周信,你果然胆大,不怕匪婆半夜一刀结果了你?”

    陈训周始终保持得体笑容的面容闪过一丝尴尬,目光不由自主看向景珩。

    他倒不是舍不得山匪婆姨,只是他一心讨将士欢心,这事儿会不会在景珩面前弄巧成拙,让他觉得损了他将士的英名?

    景珩仍是一副淡然神色,似未察觉陈训周的目光,只抬起眼眸看向周信。

    陈训周话已掷地,只得回周信:“校尉大人所求哪位女子,下官这便唤她过来”。

    “叶莺”,周信面露喜色。

    他从未忧心陈训周不放人,唯一畏惧景珩的心思,可景珩并未开口,以他跟随多年的熟悉,这事儿就十拿九稳,散席便可将人带走。

    屋外细雨飘飞,室内凉爽宜人,傍晚时分甚至有些凉意,可叶莺二字撞入陈训周耳中,他额间竟冒出细汗。

    这几日他刚看过幕僚整理好的匪册名录,叶莺名字赫然在前,她是这群山匪三当家仲离的婆姨叶灵的妹妹,据说整日和三当家两口子在一起,而三当家仲离这次剿匪不见踪迹,陈训周还指望着以叶灵姐妹为饵抓捕仲离。

    若是其他女子也就罢了,千人匪帮里排名前列的女匪,把她放了,岂不是放虎归山,若她和三当家卷土重来?陈训周不敢深想。

    可说出的话覆水难收,陈训周招手示意仆从去提人,眼睛却巴巴看向景珩,指望着他出言拦下。

    景珩岿然不动。

    自己的主子如此好说话,周信识趣地起身向景珩解释:“卑职在后山拦截山匪时认识”。

    “就是可怜她”,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和他的身形全然不符。

    “卑职会安排好,不会对轻骑军有任何不利”。

    “见过一次?可怜她?”景珩语气平平,声音却穿透了丝竹乐声,透出不容忽视的威压。

    周信垂首:“就一次”,顿了顿又道:

    “我不知她心意”。

    宛转清亮乐声也掩盖不了一阵窃窃私语。武将们心中的疑惑大同小异,周信一个武夫莽汉何时这样瞻前顾后过,不过想要一个女子还这般吞吐,想来这山匪女子手段了得。

    “陈大人,叶莺带到”。

    男人们的脖子顷刻间都长了几分,齐刷刷的目光看向门口的女子,就连琴师拨琴也慢了几拍,视线瞟向门口,琴音错了好几个亦无人在意。

    叶莺迈入门槛时就见满屋男人望向自己的眼睛,心中忽而发怵。

    众多人中唯一站立之人目光如炬,是前些天抓住自己的将领,叶莺和他目光对视了一瞬,眼眸不禁垂了下来。

    周信眉眼都温柔了几分,看着叶莺越发心疼。

    宽大囚服罩在叶莺单薄的身板上,若细白麻杆上套了几片破布,似乎门外一阵风来就能把她吹倒,白皙近似透明的小脸上下巴小而尖,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如能看见她的心底,或许轻眨一下就能滚落出一颗颗泪珠,乌发松散地环了一个发髻披散在身后,仿若刚刚被人欺负了一般。

    坐着的众男人们各个无语,以为是个泼辣凌厉的女子,再不济也得妖艳勾人浑身魅惑,却真如周信所说,是个我见犹怜的羸弱美人,让人一见便联想到受伤无助的小白兔,忍不住想帮她。

    实在和想象中的匪婆毫无关联,没有勾人的眼波潋滟,却奇怪地让人移不开目光,满心怜惜。

    周信看着叶莺道:“我说过会帮你”,言语中流露出自己都未尝察觉的柔情。

    他又小声道:“愿意跟我么?”

    叶莺瞪大眼睛看着他。

    几日前在后山时,他领着一波人拦截四处逃窜的山匪,打伤了叶灵的手脚,叶灵奄奄一息时躲在暗处的叶莺忍不住跑出来,扑到他脚下,死死抓住他的手,哀哀戚戚求他。

    她以为那日便是她和叶灵的祭日,可这男人拉来一匹马给她俩骑坐,押送她们到府衙,快到时又悄声对她说,不要担心,他会帮她。

    原来是如此帮助。

    叶莺垂眸飞速盘算。她和叶灵在牢狱的这几日反复思量过,仲离离开这里已近一个月,怎么也应该能联系上叶莺胞兄信王明晖,她俩只要再撑一撑时日,过往东躲西藏心惊胆战的日子就全都结束,她可以得到胞兄庇佑,安心回归她的真实身份,长公主景霖之女,信王明晖胞妹,亦是已经举行国葬在众人眼中已为阴间鬼魂的先太子妃明婳。

    叶莺抬眸看了一眼周信又垂下眼帘。

    周信紧张地看着她,似担心她说出他不想听的话,又道:“不是你想的那个”。

    不管如何,应该都比待在府衙牢狱好,叶莺抿了抿唇角,抬眸看向周信正欲点头。

    “叶莺”。

    冷冽坚硬的声音划破空气,似有实质般刺向说话的两人。琴师不自觉手抖又错了几个音,心虚抬眼便看见陈训周嫌弃的目光和退下的手势。

    叶莺抬眸看向屋内首席正座上的二人,一个四十左右器宇轩昂的中年男人,穿着绛色丝绸常服,坐姿却是微微侧向身边年轻男子。

    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如鹰隼般盯着自己,他神姿高彻,面目肃然,静默不动宛若天上神祇,让人看上一眼便不敢亵渎,只有敬畏。

    叶莺心中骤然一凛,似冰锥戳破了心脏,胸口又紧又痛,她即刻垂首跪伏,只留下乌发在众人眼前,声音发颤:“大人,民女叶莺”。

    最怕的事总会发生,最不想见的人总会见着。

    她在山上时便得知,燕王景珩带着两千亲兵亲自上山剿匪。那时叶灵就要带她逃,可匪山已被包围如铁桶,她俩插翅难飞。

    叶灵忧心如焚,只因景珩熟识叶莺。

    可她这会儿见了景珩仍旧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所有的记忆都是苏醒后和仲离叶灵在一起的经历,曾经荣华富贵钟鼓馔玉的过往都来源于叶灵的讲述。

    她也曾怀疑过仲离叶灵,可这二人自称是信王明家死士,为救她几次三番不顾性命,为三人谋取合适身份费尽心力,她自忖一个记忆全无浑身病痛的废人,没什么值得人惦记,便信了二人的话。

    叶灵所说为真,为何景珩见她却如陌生人般毫无触动。

    如今她和过去虽大不相同,可样貌上即便形销骨立,亦不至于完全认不出来。

    叶莺跪地深伏,脑子里已转了无数遍。唯一可能,是她和叶灵想过的最坏情形。

    无论他认出与否,明婳都该是个死魂,只有她死得透透的,景珩皇兄的宝座才坐得安稳。

    虽说当初屠戮皇城赶尽杀绝的不是当今天子,可他最后荣登金銮,他僭越礼制为长公主太子太子妃风光下葬,亦是感念他们仨当了铺路石,他的胞弟景珩亲历了那场血腥,自然十分懂得个中利害,给死去的人再添一抔黄土,让死者安然生者安心实在是再顺理成章不过。

    饶是有心理准备,真正面对随时可以生杀予夺的人,叶莺胆战又心有不甘,苦捱近一年,熬过病痛甚至落草为寇,难道此刻功亏一篑。哥哥明晖,是否在来的路上,叶莺跪伏的身体禁不住发抖,若秋日寒风中树梢上的一片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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