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世道好人难做，分明行了好事，却得提心吊胆，生怕让人报复了去，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苏玖念叨了半天，半点回答都没听到，回头一看，发现陆景根本没进来。
她探出半个脑袋，问：“这是陆郎君的爱好吗？”
比如说，挂房梁上。
陆景垂头，道：“女子闺房不能随便进。”
“你倒是挺规矩。”苏玖轻笑。
世事总是这样，坏人多了，好人便显得奇特，不守规矩的人多了，乍一瞧见个守规矩的人，反而让人有些不习惯。
苏玖略一思量，爬出窗外，坐到窗框上。那由她来做这个不守规矩的人，正好习惯习惯。
今夜夜色正好，月明星稀，几缕薄棉花似的云朵飘在圆月附近。
“真美啊。”她感叹道。
似乎很久很久，都没在夜晚的时候抬头看看那轮月亮，玲珑阁的日子辛苦又忙碌，忙到她几乎没时间思考，她与其他人之间何时有了罅隙。
夜风带着一股暖意，越往东走，水域越多，空气也更加潮湿。不知都城是怎样一番场景，比鹿城更繁华，比鹿城更富有，人也比鹿城更真诚？
总之，希望从今以后，都不要再遇见师蓉那样的人了。
鼻尖飘来一股淡漠的香气，是一种混着檀香气味的冷香，有种大年初一去寺庙里上香，却意外走到寺外冷松林的既视感。
很奇特，也很好闻。
苏玖偏过头，借着月色小心翼翼地打量陆景。论长相，他确实不错，眉眼精致，轮廓锋利中带着温和，比她以往见过的俊秀郎君都好看。
话不多，眼里有活，从不抱怨，有时候，还会说一些不那么温柔，却很开导人的话……就是那双眼睛凶了点。
若对他不熟悉，大概会以为他是什么面冷心冷的人，待真正熟知了，才知他是一个心肠很好的人。
这样的人，很难不被人喜欢吧。
莫名的，苏玖想起了蒙叔说过的话
大约因为万籁寂静，脑海里的声音越发清晰，一遍遍想着，让人无法忽视。最终苏玖受不住，勉强问道：“那个，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苏玖低下头，微微红了脸：“听蒙叔说，你尚未娶亲，为何？”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问得不妥。
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离了文城他们便要各奔东西，如今问人家如此隐秘的事做什么？他娶不娶妻，跟她苏玖何干？
“罢了罢了，你就当我脑袋发昏，没问过吧。””
“是我不想娶。”
陆景语气淡漠，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这样的人娶妻，不过是害一个无辜女子永远困在精致的牢笼里，无冤无仇，我又何苦害人至此。”
“……”
苏玖没当过有钱人，不懂他说的“困在精致牢笼”是什么意思，但从他的语气来想，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那你的爹娘不催吗？”她问。
其实苏玖想问，难道没有女子愿意吃这些苦吗？
她虽不懂陆景的出生，但看得出，他应当来自豚城的世家大族。哪怕他爹娘不管他的婚事，那些想与他家攀上关系的人也应当趋之若鹜。
何况，他本就优秀，无论外貌，学识，气质，都比苏玖见过的其他郎君优秀百倍，怎会没有女子愿意嫁给他？
陆景垂下眼，道：“我娘去的早，我爹……妻妾成群，子嗣众多，哪里记得我？”
“好吧。”苏玖顿了顿，又道，“我想你爹不是不在意你，他可能……不太好意思张口。”
“哦？怎么说？”
见他好奇，苏玖敞开道：“我爹就是这样，他好面子，不愿说软话，每次与我二哥吵完架，心里后悔，便会蒸一个鸡蛋糕让我娘送……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怎么回事？老提起人家的伤心事！
“然后呢？”
“然后……”见他并无不快，苏玖眨了眨眼，道：“然后他们就和好了，其实我们都知道，我娘不会做饭，那鸡蛋糕名义上是她蒸的，实则是我爹做的。”
“如此感情，倒让人羡慕。”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苏玖小时候反而羡慕那些世家大族，他们那般有钱，必是想吃什么吃什么，不必为了钱的事烦心，每次出门，还会前呼后拥一大帮人伺候着，威风极了。
反观她，一只鸡腿馋了半年，只有过年过节时爹娘才会舍得买，平日里，哪怕一口鸡汤也得分两回吃，更别说前呼后拥了。
“其实说到底，别人的日子总比自己的好过，至于真相如何，就只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苏玖笑道，“这是我爹说的，有道理吧。”
“有机会，我自当拜访一次令堂。”
“没什么好拜访的，他说这句话，只是想让我别馋别人的鸡腿。”
陆景愣了片刻，笑了，半晌，他又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是否也该我问你一个问题了。”
苏玖清了清嗓子，喜道：“问吧。”
“为何不留在牛家村。”
“啊？”
苏玖还以为他会问，她为何至今都未成婚。
陆景解释：“南国规矩甚严，女子绝不会私见外男，除非，族中已无男人。”
无论这个问题，还是这番话，都让苏玖难以接受。
她先前答应过牛婆婆，绝不会将牛家村的秘密告诉别人，这件事但凡多一个人知晓，那牛家村，就会多一分危险。
哪怕陆景是自己猜到的。
“你是在担心，我对牛家村不利吗？”陆景问。
“没有没有。”苏玖忙道。
就算是，她也不能直接说出来。
“可你的表情，分明在说是。”
有吗？
苏玖下意识摸摸脸颊。
“哈哈，”陆景轻笑，而后又正色道：“我早年在外走商，遇见过许多类似的村庄，越是穷苦的地方，这样的村子越多。”
原来像牛家村这样的地方并不是唯一，可……
“这与穷苦有什么关系？”
“因为穷，故而许多东西都比人命值钱，有些农户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甚至会将刚出生的孩子放进桶里溺亡，能用人命换钱，他们何乐而不为。”
“这……”
苏玖不知该如何回答，哪怕听大牛婶讲过一次，她心中依旧五味陈杂。
叶城是一个小城镇，两个时辰的时间，便能从城东逛到城西，别说都城，哪怕和小小的鹿城相比，也算穷困潦倒，鸟不拉屎的地方。
她小时候经常怨爷爷，为何放着好好的都城不待，来这样一个鬼地方。现下想想，他们其实也还好，至少没沦落到卖子女过日子的程度。
陆景继续道：“那样的村子，运气好百年之后自此消失，运气不好，便被别的村落瓜分殆尽……像牛家村那样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牛家村确实不同，就像大牛婶说的，若女子一心依附男人，那她们有再大的本事也发挥不出来。
可自古以来，女子便是男子的附属物，未嫁时从父，出嫁后从夫，夫死时从子，若无师蓉提点，哪怕苏玖也陷入那般境地之中，惶惶不可终日。
何况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妇？
她们可不见得能再遇到一个赵玖，刘玖，王玖提点一二。
陆景又道：“乱世之中女子本就不易，她们能护好自己，并留有余力照顾他人，实在令人佩服。这样的人，我又怎会做出不利她们的事？”
苏玖信了。
因为他与别的男子不同，他不会说“你一介女子，怎能孤身一人行走”，便强行要求与她同行；也不会说“女子能有什么见解”，从而不听她安排，一意孤行。
陆景与别的男子不一样，所以，他说的这番话，苏玖相信。
“你又从何而知，她们要留下我。”
这一点，连苏玖自己都想不通。
“倘若她们只给些吃食，大可让我们等在村口，何必冒着秘密被发现的危险，让你进去拿。”
“也就是说，牛婆婆一开始就打算……”苏玖恍然大悟。
原来在牛婆婆心里，她远比她相信中更加重要，若非陆景提醒，她到现在还以为牛婆婆是心血来潮。
“那么，为何不留下？”陆景道，“那里虽不富裕，却有着乱世难得的安静祥和，炊烟袅袅，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你不心动。”
“我……”心动了。
苏玖怎会不心动？前世她过了两年如履薄冰的日子，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又被她人设计丢掉了性命，她做梦都想回到小时候无忧无虑的生活。
可她不能。
沉默片刻，苏玖认真道：“我想要证明。从小我爹就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无论别人是否认可，人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人生的前十九年，她一直坚守本分，可到头来什么都不剩。钱没了，名声没了，最后命也没了。
另一个自私自利，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却有钱有权，成了既定的太子妃，肚子里，还有了当今太子唯一的子嗣。
这是什么道理？
重生后，苏玖告诉自己，做人绝不能善良，她要和师蓉一样，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可人哪儿说变就变，话说得再漂亮，也做不出与自己道义不符的事。
可经过牛家村一事，她觉得上天或许没那么差，她的重生，说不定就是老天让她证明呢？
好人就该有好报。
“那里的日子虽好，可我不能留下，我得去都城，我得好好活着，活得精彩，有朝一日，我要向全天下人揭露师蓉的真面目，让所有虚伪的人，去到她们该去的地方。”
苏玖道。
沉思片刻，陆景问：“你是说玲珑阁的掌柜师娘子？”
“你怎么知道？”苏玖立刻回忆，她什么时候又说漏了嘴？
“在城门口时，守城官兵问过几句。”
苏玖：“……”
苏玖：“你套我话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