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场

    自从问明了她有没有许配人家的事,封之信吃饭时,再也没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臭着脸了,终于又恢复了之前的有说有笑。

    亓官初雪心中也美滋滋,在意她是不是许配过人,多少有点旗开得胜的意思吧。

    这天封之信破天荒的在府中吃午饭,吃着吃着,他问:“潸潸,你是斜飞脉?”

    亓官初雪答:“是呀。”

    他道:“我娘也是,有人说斜飞脉的人,天生命苦。”

    亓官初雪笑道:“命苦不苦,可怎么断定?有的人衣食无忧却亲情寡淡,生活无趣……你别皱眉,我可不是说你。有的人吃糠咽菜,却一家人其乐融融,你说谁的命更苦?”

    封之信盯着她看了一会,说道:“你说的很对。”

    她又说:“虽然我娘死了,我又被卖给了人牙子,但是你看,因祸得福我到府里来给你做饭了,你待我这般好,和你相识,是我这几年以来,最开心的事了。”她说话时眼眸清澈明朗的看着封之信。

    封之信只觉得心中忽然似有小蛇游过,耳根微微发热,他笑:“我哪里待你好?”

    “你从不把我当下人看,不管我做的饭好不好吃,你也不挑剔,我不懂规矩,你也从未生气,这还不是对我好?”她说的认真又诚恳。

    封之信觉得心中的小蛇游走的速度更快了,他忽然避开了亓官初雪的目光,说道:“今晚多炒两个菜,上次说的贵客,会来未见山小叙。”

    亓官初雪温柔一笑:“好。”

    月上柳梢的时候,亓官初雪备好了酒菜,就等着封之信回府了。

    封玉原本在封之信的堂屋里摆好了宴客的大桌,谁知封凡跑回来说道:“错了错了,不在这吃。”

    封玉奇道:“不是不惊动老爷吗?不在这吃在哪吃?”

    封凡指了指厨房。

    封玉不可置信的问:“你指的不会是灶房吧?”

    封凡无奈的点点头,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多言,进厨房收拾了封之信平常吃饭的那张乌木餐桌,摆上茶水点心,静静地等着。

    亓官初雪看着他俩一通忙活,问:“该不会有贵客来也要在这吃吧?”

    封凡封玉齐刷刷点点头。

    亓官初雪暗暗叹气,难道……这就已经离不开我了?

    就听侧门轻响,听动静,走进三个人。

    未见山不大,人进了院子,说话的声音便已可闻,就听其中一人说道:“子厚,你这院子,清寡的很呀。”这声音……亓官初雪心中一惊,来的人居然是澹台师秀,他不是要去平洲城吗?怎么会出现在未见山?

    另一人笑道:“不光院子寡,他的未见山里,连个女仆都没有,清一色都是男家丁。”是公子礼的声音。

    澹台师秀扬着声调“哦”了一声,低声说道:“子厚,你该不会喜欢断……”

    公子礼赶忙说道:“庭芝可莫要胡说,他呀,这叫水至清则无鱼。”

    封之信对于他俩的打趣,也没解释什么,只是忽然说道:“最近未见山里有女仆了。”

    这回换公子礼扬着声调“哦”了一声,澹台师秀笑道:“怎么?新收了个通房丫鬟?”

    封之信轻轻一笑:“灶娘而已。”

    三人说着往厨房走来,屋里有封凡封玉,封之信就在屋外的院子里,亓官初雪此时想逃是逃不了了,可是澹台师秀要是看见她……

    她急得额头都冒了汗,忽然,她眼睛一瞟,看见了灶台上厚厚的炉灰……

    封之信第一个迈步走进厨房。

    他一眼就看见了亓官初雪黑黢黢的脸,微微一怔。

    公子礼也走了进来,看见亓官初雪,也是一怔,接着笑问:“这位就是未见山里唯一的女人?”

    封之信低声问她:“你的脸,怎么了?”

    她小声答:“刚才做饭弄脏了。”

    封之信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塞进她手里,说道:“那去洗一洗。”

    亓官初雪迅速低着头,向水缸走去。

    此时澹台师秀也走进了厨房,他并未留意到灶娘黢黑的脸,环顾了一下灶房的环境,笑问:“子厚,你堂堂翊卫司总指挥使,每天就在这么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吃饭?”

    封之信笑笑:“我家里清净,没有庭芝那么多妻妾,也没有礼那么多下人,平时就自己一个人吃饭,喜欢到烟火气重一点的地方,吃得香。”

    亓官初雪在水缸边舀了点水,慢悠悠的洗着脸,她心中正盘算着怎么能摸出屋去,躲开澹台师秀,就听封之信叫她:“潸潸,上菜吧。”

    封凡封玉明明都在,就非得叫她!

    她暗叹口气,随便抹了抹手,低着脸将点心和茶水移走,将事先做好的四菜一汤端上了桌。

    封之信看她脸也没洗干净,表情丧眉搭眼的,瞥了她几眼,问:“身体不舒服吗?”

    亓官初雪摇摇头。

    封之信又问:“要是累了就去歇会吧,这里有封凡封玉就行了。”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亓官初雪转身欲走。

    公子礼笑道:“子厚,你对你家婢女很是疼爱啊。”

    封玉瞪眼看着亓官初雪,意思是:少爷让你去休息,你不谢一声就这么走了?

    亓官初雪知道自己现在一张口说话,澹台师秀一定会认出她,可是此时封之信和封凡封玉都在场,又不能用假声。

    没有捷径可走的时候,那就正面刚!

    她倩倩一行礼,说道:“谢谢少爷,那你们吃,我就在测房候着,有事叫我。”

    澹台师秀正给三人斟酒,听到亓官初雪说话,他手一停,抬头看她,脸色一变。

    此时亓官初雪脸上的炉灰并未洗净,素发上半包着一块棕灰色的头巾,她身上穿着粗布的衣衫,身前挂着一件又肥又大的围裙,和身穿大红婚服时明媚动人的模样相比,眼下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乡野村妇。

    可惜澹台师秀还是认出她了。

    他不动声色,说了声:“且慢。”

    亓官初雪叹口气,停下脚步。

    封之信问:“怎么了,庭芝?”

    澹台师秀夹起一片青菜放进嘴里,说道:“咱们三个大男人坐在这喝酒吃菜,好生无趣,既然你这未见山里,只有这么一个女人,陪我们一起吃酒如何?”

    封之信脸色一变,他见澹台师秀正盯着亓官初雪看,脸上表情,很复杂,似乎有惊喜,又有惊讶,更有恼怒和一点邪恶之意,他笑道:“庭芝真是说笑了,一个乡下来的灶娘,你和她喝哪门子酒?”

    公子礼也说:“喂喂,庭芝,咱们今天可是来说正事的。”

    澹台师秀收起眼神,微微一笑,说道:“没错,正事要紧。”

    封之信向亓官初雪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出去外面,没事别进来了。

    她这才走回自己休息的侧房中,运功听着厨房中的动静。

    就听封之信嘱咐封凡封玉:“叫上封易和封安,好好看住院子,我和两位贵客有话要说。”

    封凡封玉“是”了一声,便退出了厨房,此时屋中就剩下封之信、公子礼和澹台师秀三人。

    空气安静了半晌。

    公子礼先说道:“庭芝,不知你听闻了没有,平洲城附近都在传颂夫蒙令洪做的一首诗,”他看了看澹台师秀,见他并未反对,便缓缓念道:“汝何官?天汉大将。汝何名?澹台云响。好男子,明白死。胫可折,吻可裂,七尺身躯一腔血,争愿再生来我家。吁嗟乎!衣冠左衽尚不耻,夷狄之臣乃如此。”

    澹台师秀脸色平静,看来也已听闻了此诗。他将酒碗举起,一饮而尽。

    封之信说道:“听闻夫蒙令洪这人残忍好杀,此时却来作诗传颂云响兄为国尽忠的气节,足见其有城府,不是有勇无谋的角色。”

    公子礼点头,问澹台师秀:“种家现在什么态度?”

    澹台师秀答:“还不知道诗琦已死之事,自然是不战的。”

    封之信说道:“这几日翊卫司上上下下都在寻找,可是冯玠和种诗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全无一点蛛丝马迹。”

    澹台师秀说道:“倘若翊卫司都找不到,那么……让种家相信自己的女儿是被夫蒙令洪派人害死,让他一起参与夺平洲,杀夫蒙之事,恐怕也就无望了,只是……只是……可怜诗琦和阿玠,死得如此不明不白,白白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他又将碗中酒饮尽,公子礼坐在他身边,为他斟满了酒。

    封之信说道:“那日的假新娘,庭芝兄还想起什么线索吗?”

    澹台师秀忽然抬头看着他,眼中写满了怀疑,良久,他摇了摇头,问:“子厚,你为何想帮我?是因为礼?”

    封之信看着他,微微一笑:“帮你?庭芝误解了。有仇敌犯我家园,屠我亲朋,七尺男儿,应当如何?那日咱们已经说明,同仇敌忾,夺平洲,杀夫蒙,绝不让他再犯我天汉国土。这些可不是你一人的事,怎么能说是在帮你?”他看了礼一眼,接着说道:“至于礼,我与礼自小一起长大,说来也巧,我二人都是家中独子,并无兄弟姊妹,是以亲厚是一定亲厚的,但是亲厚并不意味着我与他就事事都观点一致。如今,内有王兆伺机而动,外有夫蒙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际,我只是做一个臣子应当做的事。”

    礼笑起来:“子厚这人,一般人做不了他的朋友,外人看着他是我的伴读,其实,自小到大,都是我让着他更多。”

    澹台师秀点点头:“若不是那假新娘失踪,我也不会劳烦子厚帮我了,翊卫司是天下最擅长追踪抓铺的地方,只有找到假新娘,才有可能找到诗琦和阿玠的尸体,才能想办法说动种家出兵。你二位也明白,在西北,我虽是西北制置大使,但手中兵马的战斗力却远不如种家世代驻守西北,练成的种家军,只是种家没有皇令,决计不敢私自出兵,诗琦跟随我多年,从夫蒙一发兵,她就知我心思,也知他爹爹雄霸一方日久,对我不过是礼仪上的尊重,实际上他只听圣人的诏令。这才甘愿牺牲自己,想出如此下策,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有人暗中搅局,害她和阿玠无辜白死,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亓官初雪暗暗觉得,他后面几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过说了也是白说,她又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要是知道,她会第一个先杀了那人。

    原来新娘重诗琦是为了让自己的老爹发兵攻打夫蒙,甘愿赴死。这份精神,实在有点令人钦佩。

    她又想,封之信说礼自小和他一起长大,礼又说子厚是他的伴读,那礼岂不就是当朝太子,圣人唯一的儿子?

    当年那件事,太子会不会有份?

    不过他和封之信差不多年纪,武塾创办时,他恐怕还未出生。

    亓官初雪正在奇怪澹台师秀为什么没有将自己就是那个消失的假新娘的事情告诉封之信和礼,她都已经做好“失婚”的准备了,可是澹台师秀居然缄口不言她杀了人又逃走的事。

    她思考了一会,忽然一句话出现在脑中:他该不会以为是封之信派自己去的吧?那可真是天大的乌龙了。

    她轻笑出声,心道:难怪澹台师秀不点破了。

    就听厨房里澹台师秀问:“子厚,你的灶娘,一直在你府里做事吗?”

    封之信见他第二次提到亓官初雪,答道:“来的时日并不长,怎么样,她做的饭,庭芝还吃得惯吗?”

    澹台师秀指了指自己的碗:“何止吃得惯,是相当不错。”

    封之信轻轻一笑,亓官初雪的厨艺怎样,他心知肚明,澹台师秀如此夸奖,只怕是项庄舞剑了。

    果然。

    澹台师秀问:“既然才来不久,子厚,我就厚着脸皮张嘴问你要了这个丫鬟,如何?这样回到灵洲城,我还能吃到安庆的美食。”

    亓官初雪一听,恨不得扔只峥嵘剑过去。她心中大骂:“真不要脸!”

    封之信哈哈一笑:“庭芝兄又来说笑了,潸潸可是我这未见山里唯一的灶娘,被你要走了,我可就要饿肚子了。”

    公子礼看出封之信对这灶娘不一般,赶忙说道:“哎呀,一个灶娘还不好找,我那里多得是,庭芝,明日我就送两个手艺、长相都出众的灶娘到你府上,保你满意。”

    澹台师秀明白封之信是不会将灶娘给他了,就坡下驴对公子礼一拱手:“礼,那就多谢了”他转头看着封之信,说道:“灵洲城之约,子厚准备一个人来还是……我府上都是西北厨子,怕你吃不惯,不如到时带着你的灶娘一起来?

    公子礼微一皱眉,这话题怎么还绕不过去了?

    他看了看封之信,封之信笑道:“看来庭芝是真的喜欢上了潸潸的厨艺,没问题,到时咱们灵洲城里,再让她献丑。”

    亓官除雪心道:不是说正事吗?合着正事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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