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钟

    封之信见潸潸脸色愈发的白惨怜人,说道:“我送你回房间休息。”

    银泥伸手一拦:“封大人,小姐和我是特意来看望潸潸姑娘的,客人尚在,她却先走,这就是封府的待客之道吗?”

    应酬这种事,亓官初雪自然是不会做的,但若指望在她死后,辛盈能好好照顾封之信,那就不应该因为她而让封辛二人有罅隙。

    封之信刚要驳斥银泥,潸潸轻轻拽了拽他衣袖,低声道:“无妨。”她转身对着辛盈说道:“辛小姐既是特意来看望潸潸,潸潸自当作陪。”

    未见山的小花厅里,明婆指挥着婆子家丁和潸潸,正在准备宴餐。

    虽然在场的有星婆、月婆和三个深院过来的男家丁,但真正干活的,只有潸潸一人。

    潸潸将许久不用的食桌擦拭一新。

    明婆朝着潸潸喝道:“手脚麻利点。”

    “是。”潸潸迅速摆上糕点茶水。

    星婆和月婆站在明婆身边,冷眼旁观。

    男家丁们杵在花厅门口,无所事事。

    “少爷和辛小姐净手的水准备好了吗?”

    “少爷和辛小姐的餐前茶准备了吗?”

    “辛小姐是客,理应先准备客人的。”

    “漱口茶呢?”

    明婆一句一句,潸潸一瘸一簸,

    众人不帮不管,花厅忽明忽暗。

    天空中,云朵流动,时而遮住日头,时而窜出老远,日头与云朵,便似人与人的距离,忽远忽近。

    封凡走进来看了看潸潸,向着明婆说道:“少爷怕您忙不过来,特意让我来帮忙。”说着他不等明婆答话,便拿起净手盆,打水去了。

    待一切准备就绪。

    潸潸去请封之信用饭时,他已经回到自己的书房看着案卷。

    潸潸问:“少爷,你就留辛小姐和丫鬟自己在堂屋吗?”

    封之信指了指院中远远看着不语的主仆二人:“她们又不是来看我的。”说完看着她,关切道:“你若是累了,就去休息吧,不需要理会她们。”

    潸潸一笑:“我不累。”

    封凡走进来低声问封之信:“少爷,还要不要再去树林看看那位的情况?”

    封之信轻轻一笑:“你以为那位是谁?会乖乖在那等着吗?人早不在了。”

    其实封之信对于饮食,是丝毫不讲究的,平日里就是和潸潸在灶房里吃上几口简简单单的饭菜,他也惬意的很。

    但是今日,桌上却尽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葱烧海参、风鱼、肘子、吴鱼片、江瑶柱、红烧鱼头、雪梨燕窝、芙蓉肉、蘑菇煨鸡、假野鸡卷、脱沙肉、煨三笋、香珠豆,主食还有蒸山药泥,萝卜丝饼……

    难怪要在花厅里摆宴了,地方小了摆不下大食桌,食桌小了摆不下菜太多。

    潸潸站在他身后,看了看一桌的“丰盛”,她此时强撑着一口气,都忍不住要暗暗骂他一声败家,就他们这几个人,如何吃得了这么许多大鱼大肉之食。

    但她心中明白封之信是为了辛盈送她北珠之情,又为了她口没遮拦开罪辛家之事,这才特意准备了这一桌的盛宴款待他们主仆二人。

    然而客人却不这样想。

    银泥看着满桌的珍馐,低声说道:“小姐,你看这一桌全是美味佳肴,封姑爷对你可真是上心。“

    辛盈脸上羞怯的一笑,心中却乐开了花。

    “不知道辛小姐的口味,我让封玉到安庆城中数的上名号的饭庄都去了一趟,在福兴居、义胜居、广和居、致美斋、聚宝堂、色臭居每家店各点了两道镇店招牌菜,如此,天南海北的口味,算是都有了,你看看可有爱吃的。”封之信说着,转头问封玉:“和菜呢?”

    封玉看了一眼潸潸,说道:“我以为不饮酒,便……我这就去拿。”说着出了屋,没一会功夫复又回来,手中多了一个食盒,打开来拿出八个小碟状的璧碗,里面分别盛着:油鸡、酱鸭、蜜糕、兔脯、酥鱼、鸭蛋、满麻、宽焦。

    封之信又对潸潸说道:“把我珍藏的莲花白也拿出来吧。”

    潸潸道了声:“是。”到存酒的立橱里取来一个用黄云锦锻包好的瓷瓶,递给封之信。封之信打开封蜡,顿时一股清醇之味流满厅中。

    封之信看了看食桌,又问封玉:“鸭糊涂呢?”

    封玉回道:“少爷,鸭糊涂这个时辰去哪里买得到,但我在致美斋买了冬菇鸭粥,味道也不错的,已经煨在火上了。”

    封之信点点头:“四碗,先盛上来。”

    封玉称“是”而去。

    封之信让封凡给辛盈斟好酒,举杯向着辛盈说道:“封某替潸潸先谢过辛小姐的厚爱,然北珠之物实在太过贵重,不论是潸潸还是封某,对此等物,寡少有之,不敢接纳珍宝,更受之有愧,还请辛小姐收回重礼。”

    潸潸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一桌的盛宴,又听着封之信的言语,心想:看来今日摆上这一桌宴席,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该不会是要此时对辛盈摊牌退婚之事?

    辛盈一听封之信替潸潸婉拒了礼物,心中不悦,说道:“子厚无需多想,不过是赠此微物以明情谊罢了。”

    微物?她居然说北珠是微物,难道这是以个头大小论出的结果吗?要不是知道她母家乃是安庆城中最大的首饰作坊户,真要以为她家盗取了国库,才敢说北珠是微物了吧。

    封之信淡淡一笑:“不论两家是否联好,两家的情谊一直都在,只是封某……”

    潸潸听他果然就要讲到婚事,轻轻打断道:“少爷,这么多菜,莫等凉了,不如请辛小姐先吃再聊。”

    封之信向着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那封某先干为敬。”他杯子举起来自然不能满杯放下。他对身后明婆说道:“明婆,你们下去休息吧,就留潸潸在此便好。”

    明婆带着两个婆子和一众家丁退了出去。

    屋中就剩下辛盈和银泥,封之信与潸潸。

    封玉举着四碗冬菇鸭粥进来,封之信说道:“潸潸,银泥,你二人也坐下吃饭吧,便与回安庆时的船上一样。”

    潸潸正觉得体虚气短,便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来。银泥看了看辛盈,辛盈低声道:“快坐,你看看那位。”她嘴角向着潸潸一瞥。银泥便也入了座。

    封之信让封玉将四碗冬菇鸭粥摆到四人面前,他小声对潸潸说:“你尝尝这道粥,好不好喝?”

    亓官初雪最爱的自然是色臭居的鸭糊涂,致美斋的冬菇鸭粥她倒觉得很是一般。喝了几口,说道:“味道比我做的嘛,还差那么一点。”

    封之信哈哈一笑:“确实,你的鸭糊涂做的虽然没有卖相,但是味道确实不错。”

    银泥白眼一翻,恨不得要吐一把瓜子皮在潸潸的脸上。

    眼看菜过五味,四人吃的差不多了,封之信问潸潸:“累不累,要不要去休息?”

    潸潸摇摇头:“不累。”她知封之信今日要说退婚之事,是以伤得再重也不敢走,得想尽办法不让他说出来才行。

    封之信刚想举杯再对辛盈敬酒,潸潸忽然说道:“少爷,干喝酒可就没趣了,咱们行酒令如何?”

    封之信一愣:“也好,你想行什么酒令?”

    潸潸说道:“我幼时与……街坊邻里的小孩子经常玩一种游戏,但需要制作一些博子,你来帮我如何?”

    封之信微微一笑:“好。”

    她便用纸画出模样,交与封之信,封之信仔细看了看纸上的样式,见她所画博子,都有两面。其中的一面涂抹黑色,黑色面上画一只牛犊作为图形。博子的另一面涂抹白色,白色面上画一只雉鸡。

    于是找来木片,用剑削了,又在上面涂了油彩,画了鸡牛。如此做了五个。

    潸潸将五个博子拿在手里,笑着说道:“少爷的手艺就是好。”她心里话却是:手艺虽好,却是比不上我的。

    她把手中的博子晃了晃,说道:“这种玩法一共有五枚博子,故称为‘五木’。将五枚博子揉搓在手掌中,投掷而出,若五枚博子落地,都是黑面向上,便是‘卢’。卢,是黑色的意思,意为五枚博子都是黑色,也就是五只牛犊都向上。这便是最大。其次的情况是五枚博子中有四枚黑子和一枚白子,那么图形上便是四只牛犊而只有一只雉鸡,这样的结果采名叫做“雉”。把它和“卢”相对比,则要低一等。从这往下论及,博子的黑色和白色相互杂糅,每种结果变化都不相同。”她看三人听的认真,指了指杯中酒,说道:“输的人饮酒。”

    她本以为辛盈是名门大户的小姐,应该不喜这一套三教九流的博戏之法,谁知,她第一个喊道:“好。不光饮酒,还要讲一件……趣事。”

    潸潸笑道:“没问题。那就从我开始。”当着封之信,她不能运内功,受伤后手上又没有力气,随便一掷,竟然是四白一黑。

    银泥笑道:“就你这手气,真是又菜又爱玩。”

    按着顺序,下一个是银泥,她往桌上一掷,乃是四黑一白。

    再下一个是辛盈,她慢慢拾起五枚博子,放进手心里晃了晃,轻轻一喝,将博子掷了出去,声音清脆有力,掷博子的手法也娴熟轻巧。

    潸潸和封之信对视一眼,没想到这位辛家大小姐,竟然是个五木的爱好者,这一喝,便叫“呼卢”,是行家里手才知道的玩法。

    五枚博子落到桌上,居然真的是个“卢”。五子全黑,五牛聚首,没有比这更大的了。

    潸潸笑看着封之信,就见他随意拾起五枚博子,单手一掷,五枚博子在桌上转了转,落定一看,竟然和潸潸的一模一样,也是四白一黑。

    封之信轻轻说道:“我陪你。”

    银泥叫道:“罚酒罚酒。”

    潸潸举起酒杯刚要喝,封之信道:“她身上伤势未愈,我来替她喝。”说着就要拿她酒杯。

    银泥伸手拦住:“封大人,有种玩,就得有种输,不是吗?别人替喝,这算怎么回事?”

    潸潸笑着将封之信的手推了回去:“有种玩,自然有种输。”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盈向着银泥一使眼色,银泥说道:“光喝酒可不行,刚才咱们说了……”

    “趣事嘛,我还真想起一件,要不要听?”潸潸又斟满酒,看着封之信微微皱起的眉头,低声说道:“放心,总不能是我一直输。”

    辛盈说道:“快说快说。”

    潸潸回忆了一下,便说道:“我本是青洲城人士,青洲城临海,我幼时,有一次城中来了一个商队,据说是自海上来的,商队中有个商人名叫李承,是个骄奢豪横之徒,他到了我们青洲城,一掷万金,买下了一座大宅院,便想找个文人墨客给宅院题字,他名字里有个承字,就给自己的书房起名为‘承恩斋’,听着挺有感恩之心的人,没想到却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之人。”

    她说着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口,见封之信目不转睛的听着,朝他一笑,接着说道:“他宅院落成之日,花重金邀请了很多城中著名的生儒前来题字,可是每个人都是刚刚提笔写了两笔,便被他手下的勇夫所杀,一连杀了十四个人以后,有人报了官,没想到这个李承更是买通了官府,对他这种杀人行径不问不咎。”

    银泥听到这,忍不住问:“他为何要将这些人杀了?”

    潸潸说道:“我当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原来,这些人在写承恩斋的承字时,按照笔顺,先写的是个‘了’字,李承说道:‘我大宅新落,买卖兴隆,财源滚滚,来日方长,怎么能就这么‘了’了’!”

    辛盈惊呼:“竟能因此原因就随意杀人!”

    潸潸说道:“没错,就是这么可笑的原因。”

    银泥问:“那这宅院到底有没有人题字了?”

    “有!”潸潸说道:“当时人群中走出一人,提笔写这个承字时,先写了一个‘王’字,李承一见,大为开心,当即就赏了这人黄金百两。”

    银泥骂道:“见钱眼开的家伙,居然还为这等人渣题字。“

    潸潸一笑:“这人收了黄金百两,反手就用毛笔将这李承的脖子抹断了。“

    辛盈吓得“啊“一声惊呼。

    潸潸看着她的模样,回想起那是自己第一次亲眼看见阿鬼杀人,也错愕了半晌,才心神初定。

    封之信忽然问:“潸潸,那时你多大?”

    “八岁。”

    封之信点点头,不再发问继续听她讲话。

    潸潸说道:“我们青洲城最高的山上有一口大钟,名为‘幽冥钟’。前朝有诗云: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还有地方‘暮鼓晨钟’。但在我们青洲城,钟声可不是用来记时间的,而是用来致哀的。我们那里没有晨钟,也没有夜半钟。只有家人、朋友、父老乡亲去世,才会鸣钟致哀。所以这口钟,叫做‘幽冥钟’,每当它响起,全城的百姓,便会原地静默片刻,以示对死者的尊重,对生者的宽慰。一口气死了十四个大儒的这一天,‘幽冥钟’足足响了十四次。”

    银泥听的眼泪汪汪,骂道:“让你讲有趣的故事,你在讲些什么?”

    潸潸说道:“不知为何,今日忽然就想起了这口‘幽冥钟’,这不有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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