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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的胜负心

    沈家四代人整整齐齐围坐。

    觥筹交错间的对谈,沈幕川照例缄口,三不五时应景夹几筷子,大多又被堆在餐盘一角。

    对面盛装赴宴的几个女人一如既往谈兴颇佳。

    茶色卷发的女人用小指推开一旁巴掌大的盒子,枫叶红的唇撅了撅:“不就是鱼子酱嘛,我可没兴趣。”

    “弟妹,这可不是你常吃的那些。”一旁穿白色连体鱼尾裙的女人扯下唇角,“是野生的白鳇鱼子酱。白鳇鱼可是极为稀有,即使是养殖,也要等上十二年,它们才会开始产卵。”

    “你手边这盒可是野生的,而且是正宗的伊朗货,那可是白鳇鱼子酱的最佳产地。你大哥为了能让爸第一时间尝鲜,可是颇费了些心思的。这几盒可是乘着今早才抵达的专机来的,每盒……”说到价格,滔滔不绝的女人适时戛然而止,不紧不慢竖出两根手指。

    前者转着垂在胸前茶色长发的手指一顿,斜眼看来:“两万?”

    白衣女人视线扫过某人刚才还嫌弃拨开盒子的小尾指勾了勾,语气随意肯定:“嗯,英镑。”

    斜来的眼尾闪过一抹亮色,嘴上依旧骄矜:“那还勉强可以尝尝。”

    绘着烟粉鎏金的精致美甲掐起兰花指,拾起一旁专用的贝母勺子,脖颈纤挺,姿态优雅地打开盒盖,从中间挖取一勺白鳇鱼子酱,将其置于手背虎口附近……

    沈幕川漫不经心垂落眼皮,冷眼旁观的视线落回盘上已经堆冷的菜。周复一周,眼前的人、觥筹间的你来我往还是这般毫无新意,连个新鲜的外皮都懒得披,比盘中冷掉的菜还无趣。

    对面人完成了品尝,用手帕拭掉嘴角本不存在的污渍,正在发表品尝心得。

    沈幕川拾起手边的银餐刀,慢慢凌迟盘中三分熟的牛排。

    对面长篇大论的心得还在继续,水晶吊灯下,美甲上嵌着的钻石在动作间流光溢彩。

    沈幕川被闪了眼,长睫落得更低的瞬间,脑中晃过与之大相径庭的另一副美甲。

    脑中毫无章法的撞色随着手下一刀一刀,混着鲜艳的血水顺着银亮的餐刀四溢在雪白的餐盘上。

    沈幕川曾经笃定若没有那场赌约,他会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离开那家书店。

    这一刻,沈幕川后知后觉他或许错了。

    银色餐刀咣当一声砸在雪白的圆盘上,溅起盘中的血水,飞到支起身的雪白袖口上。

    他已经开始想念那丑陋的美甲了……

    ***

    牌匾依旧是“天堂二手书店”六个字,白日里,是当得起赵孟頫“天骨遒美”评价的落拓。

    夜里再瞧,却如灯下美人,是另一番光景。

    匾下的珠帘在夜色里静顺垂着,暖黄的光丝丝缕缕溢出来,软而柔的指尖一般,招手迎着过路的人。

    让人横生出一种过而不往非礼也的坦荡。

    沈幕川自然而然撩起珠帘,大步跨过门槛,却被馥美浓郁的肉香扑了一脸。未及跨过的另一只脚,就这样在入错门的恍惚中绊在了并不高的门槛外。

    及至偏过头,在那小叶紫檀桌后寻到了那纤细的熟悉背影,另一只鞋尖才安然落下。

    她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沈幕川回看仍攥在手心的半幅珠帘,从始至终几乎没发出声音,恍然他的撩帘技术已然纯熟。

    沈幕川没开口,端着自己也摸不清的心思,和同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前来一起,揉乱在错综的珠帘里。

    世上的事情不必事事有理,也不必件件寻根到底。

    就像她在书店里掀开瓦罐的盖子,原本闷闷的冒泡声一瞬清晰起来;

    就像他在她身后,侧耳细听沉钝的咕嘟声、气泡胀大后的破裂声,嗅着扑鼻而来的香料气息,猜测她身前的瓦罐里正炖着某种烧汁类的肉;

    大概已经进入了收汁阶段。

    沈幕川扫过围着她的电磁炉、炉上烧着的黑陶瓦罐、插着电线正往外喷白烟的电饭锅、桌上一应俱全的碗勺筷子,印证他的猜测。

    女人围着淡绿色的素花底围裙转身,拿着陶瓷大汤匙不咸不淡吐了句:

    “欢迎光临。”

    烙在掌心的珠帘应声落下。

    两只脚全踏进来的下一秒,沈幕川的心头晃过,这比两万英镑的鱼子酱有趣多了。

    ***

    沈幕川站在书架间。

    视线漫无目的扫过面前一排书:《霍乱时期的爱情》《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快乐的死》《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草坪的复仇》……

    沈幕川没有太多犹豫,从中抽出加缪的《快乐的死》。

    世人恐惧死亡,却无一不期盼能够快乐的死,多么矛盾啊。

    无法摊白解释的矛盾,和他并不喜欢某人却又前来异曲同工,人总是会被矛盾吸引,被矛盾绊住脚步。

    沈幕川随手翻开一页,并不从第一页开始,他并不确定他会在这里待到何时。

    却又总归是不够看完全本。

    书架间悬于头顶的灯很亮,书页上的蝇头小字看起来也不费力。终于找到几个书架开外认真做饭的书店主人对她正经营生的用心,倚在书架上的人勾了下唇角。

    半米左右宽的书架过道,只他一人站着,四周畅通无阻,更远些的动静比他手下的翻页声更清晰。

    切菜、掀盖、铲锅的乒乓窸窣不绝于耳,这次她定然听不出他在看哪本书;她在那边干了什么,进行到那一步,他却了然于心。

    长指间折曲的书页一页页翻过,原本空荡苍白的心被某种几乎罕见的情绪一点点填满。

    胜负心吗?

    沈幕川觉得这种情绪生得荒唐。换做他人,在另一方看不见的地方滋生出这种独角戏的胜负心,他只会觉得这人是个可怜虫。

    可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颇为愉悦;坐在长餐桌对面看那乏善可陈的木偶戏淤积的无聊也在更早的时候消失了。

    远处电饭锅源源不断的冒汽声停止。

    米饭也熟了。

    沈幕川想,书也看得差不多了。

    他该走出去了。

    沈幕川把书归位,长腿迈出了书架间。

    几步之外小叶紫檀桌上的杂物早已清空,当间摆着一盘红润油亮的红烧肉,里侧摆着一碗盛得冒出小山尖的大米饭和一副鸡翅木筷子。

    沈幕川停住了继续向前的脚步。

    视线停在对侧同样配置的一副碗筷,几秒后滑过桌边,掉到下方,他进来时还是空荡荡的位置。

    现在,多了把椅子。

    沈幕川记得这把椅子——椅子靠背是一大朵五瓣的木雕花,花心刻着个令人唇角不自觉上扬的笑脸,圆座上铺着一个方形的香芋紫软垫,他第一次来时就是坐在这上面,它上次摆在门口右手边。

    记忆这东西很神奇,曾经一扫而过的东西被刻意翻出,被忽略的所有细节会清清楚楚映在眼前。比如,这次他进门,余光也在老地方瞥到过这椅子,不过,没看到那方形的紫色软垫。

    沈幕川去看如今空荡的门边,视线向下,在木色的地板上寻到三个颜色深些的圆形痕迹,长久照不到阳光默默形成个三角形的模样,和他记忆里三条椅子腿的形状间距分毫不差。

    顺着垂到地板上方的珠帘慢慢看去,缝隙里的远处,Snow White Club的霓虹灯亮得正欢。

    夜,似乎才刚刚开始,离“晚”还有很远的距离。

    黑色的皮鞋尖转了方向,沈幕川也跟了上去,脚步在虚位以待的半步之遥停下。

    他在等对面的女人出声阻止。

    预想中的阻止声没有到来,女人甚至没有抬头看过他,圆钝的筷子尖伸向一块方方正正、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没有半分犹豫夹了上去。

    沈幕川长指勾开了西服纽扣,将带着冷松香的西服直接罩在了花朵形状的椅背上。

    阳光明媚的花朵笑脸被漆黑的暗色彻底罩住。

    对面人仍没开口阻止。

    沈幕川没再迟疑,坐在了圆形的漆木椅面上。

    下一秒,宽阔的身影落在了黄色暖光下泛着油亮的红烧肉上。

    阴影里夹在红烧肉方块腰身的筷子尖恍惚顿了顿,下一瞬,便熟练走到了莹白冒尖的米饭小山上。撅起一小团饭,连着那重见光明的烧汁五花肉一起送进了那一言不发的嘴里。

    不止是阻止声迟迟未到,预想的寒暄客套也从未开始。

    只有一对鸡翅木筷子灵活非常地在饭碗和肉盘里忙碌非常。夹一块挂浓汁的红烧肉,携上一团白米饭,一齐送进嘴里。

    如此循环往复,很多次。

    眼前人将烧汁肉饭一口口送进嘴里,桌下的大手隔着雪白的衬衫摸上了乌色珠串,一颗颗盘转。

    冒山尖的米饭转眼见了白瓷底,指腹下的珠子默默走到了最末一颗。

    沈幕川薄唇踟蹰之际,一只细白的手越过两人间空了一半的盘子,朝他窄腰前还泛着些许热气的米饭小山伸来。

    覆在乌珠上的手走完最末一颗,脱了串线的控制,跃上亮堂堂的桌面,一把钳住了对面伸来的细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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