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骗你的男人呢？骗你的，都不讨厌？”

    苏棠：“骗我的话，无论男女，我只讨厌一种。”

    茉莉好奇瞪大眼：“哪种？”

    苏棠：“骗失败的。”

    茉莉：“为什么？”

    “骗不成功的无非两种，要么本身骗术不高明，要么骗子本人不用心。”苏棠收回打磨好的那只手，换拄着下巴的那只手递过去，“这样轻敌的心态，无非是把被骗的人当傻子。”

    “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苏棠弯了弯眼睛，“就是讨厌别人蔑视我的智商。”

    “当然，智商真高的除外。”

    乍听之下，茉莉觉得苏棠说的有点道理，谁也不喜欢被当傻子。

    茉莉边打磨指甲上残留的甲胶油，边琢磨，越琢磨越觉得哪里不对。

    从大拇指打磨到中指，她终于想明白问题所在：“明明成功骗了你的人才更讨厌吧。你要不钱受到损失，要不感情受到伤害，最惨的是财色两失！”

    “这得看你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上。”苏棠的下巴在掌心晃了晃，“比起被骗的受害者，我更愿意把自己放到游戏局另一方的位置上。只要他能成功骗过我，我都愿意把这看作一场精彩的游戏。失去的那些，钱也好，感情也罢，不过是我为他的费劲心思、劳心劳力买单。”

    “毕竟，现在谁玩个游戏，高兴的时候，还不氪个金，充充游戏币？”

    茉莉听得目瞪口呆，想了半天才想到反驳的话：“要是骗子根本没像你说的，费尽心思、劳心劳力就轻易骗到你了呢？”

    “那更有意思了。”苏棠勾起唇角，“电竞选手或者游戏大主播主动和我连麦打游戏，这种高端局，不是天降好运？”

    茉莉：“………………”

    茉莉的沉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汪洋，把她湮没得十分透彻。她这次干脆放弃了挣扎：“你还真是想得开。”

    苏棠：“人生看起来漫长，其实只有一次，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呢？如果你想不开可以解决问题，当然可以继续想啊。但其实大部分想不开都只是“想不开”本身，除了徒增烦恼，没有任何意义。况且失去的既然不能挽回，换个角度看问题，不是更愉快吗？”

    茉莉第一次听这些论调，很新鲜，一时也找不出不对的地方：“好像也对。”

    “你把生活的不快当成打怪，无论血条多么接近空竭，都有办法满血复活。”苏棠眨了下眼，“临走前，不要忘记捡走打怪掉的经验和金币，就没有一个怪是白打的。”

    茉莉垂着下巴，一双杏眼懵懵懂懂在早打磨好的指甲上慢慢眨着。

    茉莉脑中胡乱飘过苏棠适才说过的话，很新奇的说法，仿佛树上刚掐下来的野果，诱人的颜色，扑鼻而来的清香，让她全然忘了最开始的目的……

    和煦的秋阳枫糖浆一般慢慢流淌进书屋。

    暖和又明亮的光圈映亮窗边的小叶紫檀长桌，笼住无边漫谈的闲散两人。

    又不疾不徐漫进书影深深处。

    鸡毛掸子停摆在原地，听尽窸窸窣窣而来的低声细语。

    浮光吻亮男人曲握住榉木手柄的指节。良久，男人垂下了手，连同那劳碌许久的一棍鸡毛。

    浮光孜孜不倦，又映亮隐在后面的书脊：《如果没有今天，明天会不会有昨天》。

    当真是个别有新意的后续，

    还真，

    不负他的期待。

    ***

    出了书店，茉莉晃荡拎着美甲工具箱，朝美甲店的方向走去。

    几百米的路，茉莉舍不得一眼望到头，视线只看脚下一方：

    最近网上有点火的美拉德色的德训鞋，不过，鞋是她流行之前买的，那时候，她还没听过什么美拉德色。

    对美拉德反应更是一无所知。

    一地零落的梧桐叶，茉莉不用抬头，便知道它们是从左手边靠马路的那排梧桐树上飘下的。

    她在这条街的美甲店工作了几年，每年秋天都是如此。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生活好像总是一成不变，岁月没在她老天爷赏饭吃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银行账户总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若不是偶尔给依依量量身高，茉莉时不时会恍惚她是不是只是某个主角故事里没什么用的路人NPC，不被任何人在意的存在。

    脚下踩到什么，她挪开鞋头一看，是片梧桐叶。

    她弯下腰，蹲下去，美甲工具箱被她放在鞋边。这样她看得更清楚了——

    梧桐叶的一侧扇弧和她圆润的鞋头，隔着一弯细细的灰白的石砖，凑成两条平行的弧线。

    扇形的叶片没有缺损，金灿灿的黄仿佛一笔刷成，完美的样子仿佛谁特意攀树摘下，小心放在这里，等待她的拾起。

    她捏着略微风干的叶梗，拾起了叶子。

    她重新站起身，没管挨放在鞋边的长箱子，伸长手臂对着碧空如洗的蓝天四处寻摸，手机取景框最后停在了一朵宛若棉花糖的云上。

    取景框上方却横出一条消息提醒。

    只存在了短短一秒便消失了，茉莉却没法当从没看过转账提醒。

    茉莉在心里嫌弃一秒自己太过俗气，总为别人口中轻易的三头二百折腰。下一秒，大拇指还是诚实退出了照相功能。

    照片可以等收钱寒暄完再照，最多一分钟的事情，茉莉想着，点进了微信。

    这一点开，便愣在了当场。

    茉莉没点确认收款。捏着梧桐叶梗站在原地，等对面人发现自己多输入了两个零。

    她眼睁睁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从15:32跳到了15:35。

    允许撤回消息的两分钟完完全全过去了，还多一分钟，对面还是没有反应。

    茉莉也在新闻里看到过有人把付款密码当做付款金额输进去，付完发现错了，没办法找到记者帮忙。

    她看这新闻的时候并没有笑话那个人傻，她只羡慕那人的账户里有好多钱。

    但现实里真遇到了，茉莉很想立马点下收款，也希望对方像个无敌大傻子一样，永远发现不了。

    茉莉按灭了手机屏幕，弯腰去拾脚旁的工具箱。手搭上银色的把手，那里早被秋风吹了个透心凉。

    冰得茉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茉莉握紧冰凉的把手，脚下大步流星，她凭什么要提醒一个嫌弃她审美眼光的人？

    茉莉想，她是一个好人。但，也没有那么好。

    ***

    苏棠翻开她之前看到一半的书，很快找到她停下来的位置：「因为我相信，论起催人自我毁灭的东西和令人鄙夷的情绪……」[1]

    她移开挡在上面的梧桐叶书签，看到了后续：

    「什么都比不过嫉妒。」[2]

    新做的美甲压在米色的书页上，通透的琥珀秋色，深处浮着一抹浅浅的金色流光，把苏棠的手指衬得格外白皙。

    她看向窗外落了一地的梧桐叶，美甲的颜色和秋天很搭。

    一个年轻高挑的女孩匆匆走过，她的视线追着女孩斜跨在腰后的咖棕色软皮包，一样很衬秋天。

    苏棠收回视线，接着看下去，一行行扫过，很快又沉浸其中。

    再出来，是被由远而近的几声“啪嗒、啪嗒”开关键的响声唤醒。

    眼前的书页倏然被橘黄的暖光彻底照亮。

    苏棠再向窗外看，才发现不知何时天上已寻不到太阳的踪迹，灰色远远擦过天际。

    她收回视线，手下的米色书页覆上一片阴影。

    苏棠朝前方看去，却只看见一丝不苟扣好的西服下摆，听到来人不甚熟练唤她：

    “老、板。”

    “干什么？”苏棠研究着西服金属纽扣上的图案，抽空回道。

    “我明后两天想请个假，”头顶的声音停了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苏棠觉得钮扣上的图案很新奇，好心提醒道，“你本来就是兼职。”

    来人得到了答案，却仍站在原地，没有马上离开。“老、板，不需要问问我请假的理由吗？”

    “本来不需要……”琥珀色的指甲轻轻描过书页上阴影的边缘，没有任何特别的触感，和平日里看起来的锋利毫无干系，“但你要想说，我也可以听听。”

    空气里传来一声破音的嗤笑，“我只是以为和老板请假都要这样。”

    “哦。”苏棠无可无不可点下头，“你是需要什么帮助吗？如果是这样，可以直接和我说。”

    “没事。”

    阴影利落离开了书页，脚步声朝书屋深处慢慢而去……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书架阴影中传出：“天黑了就早点开灯，就算你不介意看坏眼睛，客人也会介意。”

    ***

    往常做晚饭的时间，苏棠在查看邮箱，把客人发邮件来求购的书目誊抄下来。

    现在发邮件来拜托书店找书的人已经很少了，自从有了微信，大部分的书客都直接发微信来询问，可以迅速得到答案。

    但有些书客还是习惯用这样相对传统、相对正式的方式来询问，在电脑的另一端慢悠悠等待回复。所以，苏棠隔几天就要上书店的邮箱来查看未读邮件，再花上些时间一一回复。

    一般这样找来的书客都很有耐心，即使你回复他们要找的绝版书店里没有，他们大多还要回封邮件感谢你并让你帮他们多留留心，收到书了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他们。她也愿意多给他们一些耐心。

    苏棠回完所有邮件，把誊抄下来的书目放到一边收好，退出了收件箱。她另点开「写信」，却没敲上一个字，只在附加添加了一张几天前拍下的照片，便点击了「发送」。

    邮件刚发完，一个左右各挎着一个超大保温箱的男人很有礼貌地进来。

    苏棠从电脑后抬头看了眼，便猜这应该就是沈幕川半个小时前说的——有个朋友给他订了外卖，五星级酒店的两人餐。

    苏棠把笔记本电脑收好，起身腾空桌子，送外卖的人便往桌上一个个摆，最后满满当当摆了一长桌子。

    送外卖的人走了，苏棠喊沈幕川下来。

    沈幕川见到摆得满满当当的桌子倒没有丝毫惊讶。

    “你朋友挺有钱啊。”苏棠不知是问还是感叹。

    “还行，他在大公司上班，老板对他还不错。”

    苏棠从左到右扫过煎、炸、炖、煮一个不落，似要集齐八大菜系的长桌，问：“你朋友是不是对两人份有什么误解？”

    沈幕川点点头：“可能他帮老板点餐点习惯了。”

    苏棠不置可否“哦”了下。

    桌上的菜不仅看起来可口，真正尝起来也是味道考究，两人这顿晚饭吃得很愉快。

    饭后，沈幕川收拾完桌子，抽出张厨房湿巾擦桌子。

    “那个位置还有个油点。”苏棠手里剥着糖纸，用眼神示意沈幕川在他左前方不远处还有个污点。

    沈幕川伸长手臂擦过去。

    苏棠眼见着那块油渍被沾湿、抹去，满意把剥出来的蜂蜜薄荷糖放进嘴里，轻轻咬着脆壳。

    把桌面整个擦过一遍，沈幕川现在正弯着腰，眼睛放得稍稍高出桌面，对着头顶的吊灯检查。

    “挺干净了。”苏棠从桌子另一边滚来块糖。

    咕噜噜噜……糖球恰巧停在沈幕川高挺的鼻梁前，他的视线被放大的枫叶色糖球占满。

    “其实，我还有个疑问。”脆糖被苏棠嚼得嘎嘎作响，夹杂着含糊的说话声，“五星级酒店的外卖员都穿着西装送餐吗？”

    空气安静了一瞬……

    两瞬、

    三瞬。

    沈幕川直起腰，从湿巾盒里重新抽了张湿巾，坐在苏棠对面擦手。软白的湿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擦过去，从指缝到指甲，每个角落都不错过。

    用过的湿巾被团起来，沈幕川瞥一眼桌旁的垃圾桶，伸长手臂丢过去。

    他重新看向苏棠，挑了下眉，好像也是第一次听说的模样：“是吗？”

    湿纸巾成功进了垃圾桶，砸进包着垃圾桶的黑色塑料袋里，短暂发出“哗”一声，再没了后续。

    苏棠瞥了眼过去。

    沈幕川拾起滚到桌边的糖，捏在指间，慢条斯理转开旋紧的糖纸。

    苏棠支起下巴，看他转开她当初一点点旋紧的糖纸，语气有一丝怀念：“是啊。那么帅的外卖员，我还是第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