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而过，春节将近了。荣乐怡提前进入过节的状态，这段时间她好像快乐过了头，吃吃喝喝也多了。有一天她穿着紧身衣站到体重秤上，委屈地捧着自己的小肚腩说：“完了，回去一趟肯定发胖！我还是听教练的话，少吃点为好……不行啊！我妈做饭超好吃的！”她回头喊x的名字：“x，我妈做的卤菜超级好吃，我给你带一点来？”
“提前谢谢你啦！”x笑着，眼中只有疲惫。
与荣乐怡不同，春节将近，x心越烦。她今年的假期都对家里推脱说“休息日不多，不想回J市”，可是她没胆量连春节都用这借口逃避。她不敢将脱离家庭的态度表现得很明显，x还没有勇气承担她选择的后果，即使她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的。然而现在的生活还不安稳，x也没有更多精力应对家里人作妖了，她还不能这样做。
x对父母说今年春节她会回去，她的父母嚣张地盘问了x一番。父亲讽刺地说：“中秋和国庆都没回家，春节知道回来了？我以为你在外面野惯了，大胆到连年都不肯回家。”x在电话里察觉到父母对她不怀好意。
虽然x总是尽量避免与他们电话交流，x与母亲上一次电话联系还在八月（母亲问x要弟弟大学学费的那次），与父亲的联系则是九月的两条短信（报备中秋和国庆都不回家了）。平日家里平安无事，父母绝不会找她，但x的态度很难不让他们警觉，你知道的，原本无人关心的一个孩子，听说在外面挣大钱了——也有这种可能嘛。x从小是个沉默、叛逆、有主见的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有胆量不把父母放在眼里，搞那些断绝关系的把戏，她要是没挣到钱，哪里来的底气忤逆父母？至少生活能自顾自足，有存款了吧？存款怎么能不交给父母呢？x去G市这么久，还没给过家里人钱呢！一想到她竟有机会在外面吃好喝好，买两百块钱的包、穿两百块钱的衣服、吃两百块钱的饭，自如地将工资花出去享用应得的报酬，怎么不让人生气！养她这么大，难道是让她来过好日子来的了！
x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她的父母，她猜她的父母抱着如此妄想：她赚取的必须全部归我们家！人是我们的，钱也得是！
如此这般，就要思考整个家族中还有谁能制得住她！
x向家里通报了“会回去过年”之后，她在工作中静候春节假期到来。在这段沉默晦涩的时间里，果不其然她在某天接到了叔叔发来的信息，通篇皆是以长辈口吻说出的陈词滥调的说教。又隔一段时间，父亲也发信息来警告她，叔叔和父亲统一了口径，告诉x，奶奶很挂念她，叫x主动打电话给奶奶，“奶奶很关心你呀”、“做个人不能不孝”之类的。
初看这两条消息，x只觉得很荒谬，她当然知道这是父亲和叔叔联合的主意，一看就知道了！必定是父亲将他的疑虑对叔叔一说，两人一合计，才想出了这个方法压制她。没有x的父亲的授意，她叔叔管天管地也管不到x身上。从这两人的动作中，x看见了她父亲滑稽的身影，他必定很想让x屈服，又不愿意扬“家丑”，才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瞧瞧他找来的是什么人啊，叔叔和奶奶？这两个人不是一直扒在我父亲身上吸血的害虫吗？我父亲这意思是一人受累还不够，势要拖累全家。尽管我想逃出来，却像一件物件似的早被决定好安置的归处，于是我的所有反抗都是预料之外的叛逆！这些年来我一直被母亲教育，说我们家如何如何凄惨，我父亲如何如何凄惨。偏心的爷爷奶奶不愿意花钱供他读好学校，有什么好处都尽给了叔叔。越不能得到的越想得到，所以爷爷死后，我父亲他成了被奶奶和叔叔家呼来喝去的、压榨到无力反抗的工人……现在轮到我了是吗！”
x又回忆起以前母亲如何埋怨奶奶心黑——
“占尽好处的人养大了贪心，心黑透了！你看他们家吃得猪一样肥！”x母亲这样说过，“然而还不知足！还不知足！你奶奶要钱，越要越多，对父亲和我们家的压榨是永无止境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有一年你外婆来J市看我们，她给你封了个大红包都被你奶奶偷走了，你外婆后来问我‘x那娃娃，怎么都不来谢谢我？我今年给她封了个大红包呢！’我敢说就是你奶奶偷的！”
那时x说：“我都不知道有这件事……”
母亲用眼神征询x的共鸣：“你小的时候，她吃个苹果都会偷偷啃几口，又藏在衣柜里，生怕被人发现她吃得多了。她能做出那种事，你看你奶奶的为人……”
“嗯，太贪心了。”x用言语附和。
母亲又唠唠叨叨骂了奶奶半个小时，然后她说：“x，你是个能指望的，你以后一定要帮我们家！你弟弟……你弟弟这种脾气我们就不指望他能做什么了，靠你了，哎……”
“啧！”x晃了晃脑袋打断了这段回忆，让注意力回到现实。父亲和叔叔发来的消息x看过了，根本不想回复。但他们“给奶奶打个电话”的指示，x照做了。奶奶心再黑也是x年幼时的抚养者，心再黑也比她母亲对她好一些。也许因为x的奶奶只是x的奶奶，对x的憎恶参夹了对x的母亲的憎恶，对x抱持一种漠不关心的蔑视，这蔑视比x母亲的亲手虐待让x感觉呼吸通畅。
电话已打通，老人家简单地寒暄了两句，接下来果然是自持长辈身份的长篇说教。
x用“唔、嗯、哦、哼”和左耳进右耳出的无动于衷敷衍着奶奶说教。她唠唠叨叨了那么多，说白了叫x“亲近家人”，又搬出弟弟那些烂事说需要x成为家庭的“榜样”，无非想用这些话捆绑x，将她和家族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在长辈看不见的电话另一端，x不在乎地撇撇嘴：我弟弟不是一日之内成了烂人的，他竟然成了烂人，成了一个扶不起的，那是他没用，让我觉得扶了也未必扶得起。如果他不能变得有用些我干嘛要帮他，扶一个无用废物？有什么用啊？
紧接着x的奶奶又问起x的工作和生活，她问在G市的生活成本，问x有没有找到男朋友，在问到工资的部分时，x故意报少了一些，x的奶奶就惊天动地地抱怨：“你大老远跑去G市，每个月才赚那么一点钱？你生活费有赚得多吗？房租是多少钱啊？”这话听着真是太不舒服了！x把房租价格报上去，又引来一阵大呼小叫。
x的奶奶说：“你不如回J市，你妈给你安排了相亲，听说你不喜欢，人都没见过你怎么不喜欢了？他家很有钱，你们多见几面就喜欢啦。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要嫁人啦，你要趁现在年轻，老了就没人要咯。”
x说：“他是很有钱，他脾气差啊。他根本不尊重我！”
“人家有钱仔，脾气大点很正常啦，现在哪里找那么好的？你去了G市也没找男朋友，跟你留在这边有什么分别啊？找个熟门熟路的以后就不用嫁那么远，远嫁不好的，你听奶奶的话包你不吃亏！”x越听越觉得是她的家人着急收这份彩礼钱，这些对她本人有什么好处呢？全是说教，不如不听。电话的后半段，x连应和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奶奶又讲了很多话，似乎将要讲完时说到了x的父亲，奶奶说：“今天你打电话给我，你有心啦。你父亲年龄大了，你也大了，要体恤父母心。去年你帮他买了新手机，他用得很开心啊，你真是个有孝心孩子……你说你弟弟，怎么成了那个样子呢？幸好咱们家的x长大了，哼哼。你父亲和你叔叔啊，他们不懂你这些小女儿的心思，但他们是血亲，这世界上哪里会有血亲会害你啊？哪里有比我们更亲近的人啊？他们说的话不好听，但他们肯定是一心盼着你好的，x奶奶我也一心盼着你好。你不要和他们使性子，听奶奶一句劝，他们是年纪大了不懂得和年轻人交流，你要懂父母的心思才行啊，我们是一家人……”
挂断了电话，x的一张脸彻底垮下。她想逃走的心思让家里人猜透了，于是报告给她的奶奶。这通电话就是x的父亲和她的叔叔请奶奶来向她施压——x还不敢不听长辈的话。她不敢吗？x想到叔叔也有一个儿子，她猜自己被“嫁”出去的那天，她的一份彩礼会不会一分为二，分别给了她的弟弟和堂弟？分猪肉，人人有份，x则是被宰的猪？别怪x天天想着钱，要想她是向谁学来的，要想她为何步步为营地苟活。从一段话联想到利益的归属，这不算x反应过激，她听得太多就很容易听出来了，因为她父母说得多。现在她听奶奶说的这套话，x也不生疏。
“我想，难道我们家对孩子的压榨是也一脉相承的？我父亲的父母使他不幸，我的父母使我不幸，我父母要借助我父亲的母亲的力量叫命运确认我的不幸。这真是……使我震撼。因此我父亲的形象在我眼中逐日变得荒谬了，他竟然请奶奶向我施压？他也许是心甘情愿被我奶奶和叔叔压榨的？我很想笑着问他‘你腰板还挺得直吗？’原来只靠自己挺不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