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来得真突然，就像是领命来打破这恼人的平静一般。半夜凌晨一点半，吊诡的时间，一通来自母亲的电话催命似的响起来。
x还没睡，她躺在床上无聊地刷着手机，这猛然弹出的通话请求让她心脏都漏跳了两拍，瞬间汗毛倒竖。那些“家里人”找到她是很容易的，只要一个电话。x在摇摆之中就接下了那个电话，说不定只因为她想接，那群从二月份之后没再见过的人又给她带来什么麻烦了？x不仅在表面上做不到断情绝爱，她连那个样子都装不出来，更何况实际上她还在摇摆的心绪了。她不由得将身边的被子裹紧了一些。
电话已接通，x听见了哭声。她的母亲在哭泣：“x，还没睡？”光是听见这一声喊，x就开始不耐烦了。这个时间打电话来，她一定带来了一个噩耗。从来都是这样，x连听见她的声音就想作呕，这已经成了条件反射。她要抑制这反胃的感觉，从床铺中坐起来，把背挺直了听她母亲讲话。一时间她想到了很多：被辞退的消息一直对家里隐瞒，她没有丝毫愧疚。这通电话想接就接通了，她是想接的，她还在期待什么？x几乎要憎恶冥顽不灵的自己了。哦，来的果然是噩耗……因为为人子女的责任，她不得不接通来自母亲的凌晨来电，可她早已很厌烦了。
“嗯。”从鼻腔中哼出来的一声模糊的回答。
“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就那样。”
“嗯。听见你过得好，我就很欣慰了。我们家至少还有你过得好……x，我大半夜睡不着觉，我跟你说个事。妈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你弟弟……你弟弟他，实在太顽劣了，没办法教他了。我该怎么办啊？呜呜呜……啊呜呜呜呜呜呜……”
x就静静地听着，等着她哭诉。她的情绪已经很难受了，仅仅因为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一个别有用心的人专程通过电话将哭诉送来她的耳边，让她不得安生。她想她今晚又要睡不着觉了，无论在梦里还是醒着，这个活着的鬼魂发出的呜咽声将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可能根本不想吃饭，也睡不着觉。她将成为人不人鬼不鬼的异物。
母亲在电话那端呜咽了一阵子，没听到x说过一句话，就以为她不在听了。“x？”
“发生了什么事，你快说吧。”
“……你弟弟他，他从学校里偷跑出来跟以前那些同学鬼混了两个多月……”
“什么两个多月？他没去上学吗？”只听见这个开头，x的心就开始往下沉。
x的母亲语无伦次：“不是，学校联系你爸了！我们找他找了快两个月，在他高中那些没上大学的朋友那里找到了……后来辅导员联系你爸说他人不在学校我们才知道了，今年过完年他都没回学校！我们一家人守着他，辛辛苦苦读了两年高三才考上的大学啊我的天哪，他怎么敢的！呜呜……每个月你爸按时给他打伙食费，谁知道他花去哪儿了！啊！真是家门不幸啊，你弟弟怎么成了那个样子！这种事他都做得出来，家门不幸啊，苍天啊！……后来报警把他找到了，人抓回家，你爸再骂他，他全当耳边风，他还和你爸打架，两个人打架还打进了医院，叛逆到完全没办法管教……x，你弟弟以后怎么办啊？妈妈我心里害怕……我越想越睡不着觉，妈妈我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你一定要帮妈妈！一定要帮妈妈呀——”这则消息激得x直接两眼一黑，母亲的惨嚎声又震得她的脑袋发蒙，一刻之间，x觉得有些恍惚，仿佛魂魄已离体了。
“这……”x的母亲讲述的非常混乱，需要费脑力想一想。
“那时寒假过完了，要返校，他说他自己去学校不用你爸送，我想去上学应该没有问题了。你爸打了车送他去，以为没事了，谁知道他就没去学校！那个司机都说送他到校门口了，这都跑得出来去找那些狐朋狗友！快五月了我们才找到他的……”
“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我提早跟你说有什么用啊？你要上班的嘛，现在这个坎算过去了，但一想到你弟弟……妈妈心里痛苦。”
x心里一想，她不知道我被辞退的事，她说的也对，“学校那边怎么说？”
“是你叔叔去跟他们学院的老师谈的，在那新生宣传手册里找到他们院长的电话，就找到那几个老师。你叔叔去谈才能谈得通，其中费了不少手续才办通啊。人家老师说他如果真的想读书，还有机会回去读。问题是你弟弟这个心态，强迫他读他真的愿意读吗？”
“好歹有个文凭啊。”
“要有文凭，我也这么劝过他了。”x的母亲吸鼻涕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响起，“……这几个月都在他那些高中辍学的朋友家里住着，身上的钱全花光了。后来警察找到他了，我们……这才知道他居然做得出来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那段时间，他住在谁家里啊？什么人在收留他？”
“就是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啊！就在那些升不了学成了混混的，以前他总是混在一起的一个高中同学啊，还有些高中辍学的，他们以前就玩在一起！我都说了‘不要跟他们玩在一起’，‘不要跟他们玩在一起’！我越说你弟弟越叛逆，那群人渣！就是他们把你弟弟带坏了！几个月花光了两万块……我都不敢想他用去做什么了！老天爷啊！x，x你说！万一真的……万一他被带着吸毒了，你说怎么办？他要是吸毒了可怎么办啊！钱去哪儿啦……我问他他不说，你爸爸问他就打起来啦……你爸爸现在还欠着你叔叔钱呢。”
“……”x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沉默着要从这震惊中回过神来，但脑子始终发蒙。这冲击已经超过了她的分析能力，她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母亲还隔着电话诉苦，弟弟至使这些事发生了，带给这个家的冲击何等巨大，她一通电话诉得完吗？
x听得眼睛都红了，还沉默着，用“嗯”、“哦”这两个词语苦苦支撑着，母亲连续讲了半个小时，后来情绪失控了，又咒骂嚎哭了二十分钟。最后母亲问她“x，我该怎么办啊？你帮帮我吧，你救救我呀……”
“我也没办法了，交给社会吧，我也管不了他。如果你还想帮他就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这样啊。x，我是关心则乱，你也不能帮他，他自甘堕落没人能帮他……我不说那些了。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妈妈问你借八千行不行？妈妈求你了！家里什么都欠着……x，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是不是想看见我跪下来求你啊？做人的子女怎么能做成你这样的……”
x咬了咬牙，说：“我也没钱，我不借给你。”
电话那头经过了短时间的错愕，x的母亲拔高了声音，从胸腔中爆发出一句怒骂：“你去死吧！一个两个全都不中用只会拖累我！我养你有什么用？你的良心呢？我做什么要养你？早知道我就不生你，早知道就没有你！”
“你觉得我应该把赚到的所有钱都给你花？我在G市过着什么日子你根本就不关心……”
x的母亲气得挂断了电话。
“啊，又是这一套流程。”x已经很熟悉了，x失眠到第二天白日。她猜母亲肯定会再来恳求她的，她就等着那个电话来。
果不其然，第二天大中午，x又收到来自母亲的语音消息：“x，我无心说那些话，我只是想让你帮帮我。x，妈妈实在是到遇难处了，年纪又大了赚钱的手也不快了……”
x直接略过了一大段煽情的话，打字回复到——她花了一晚上决定要如何回复，她曾经铁过心不再提供任何帮助，可昨天还有动摇。幸好，母亲说的最后一段话撕破了自己辛苦编织的谎言，x就决定要说出一句最绝情的话来，她想了一晚上才想出了这句话，于是她说：“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忍一忍就过去了。”
母亲又接连打来电话，x不愿接听，她就再发信息来辱骂，x也视若无睹。“怎么说呢……这种话听过太多次，我已经有些脱敏了。”x深呼一口气，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将吵闹的手机关机。
接下来，她用一整天的时间发呆。做出了不去帮助母亲的这一决定，已经耗费了x全部的心力了，她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干，心中的怒涛又开始翻涌，思绪也在翻飞。她想到她的弟弟几个月时间花了家里两万块钱，昨夜从她母亲的嘴里漏出来了这个事实。她一直以为家里很穷，这不是，还有两万给弟弟花吗？她的弟弟大学的学费是她的四倍，家里也支付得起啊？马上她又想到上大学那会儿，每一次将钱花光了，她不敢问家里要钱又不得不这样做，她感觉自己低声下气求她的父母施舍下个月的伙食费。
恍惚间，x突然忆起刚从大学毕业的那段时间，父母最常说的那句话：“以后我们就不管你了。”
初次听见时，她很高兴自己终于获得了自由，那是她一直向往的自由，父母说了这话就是同意她以后远离父母自力更生（虽然听着也像被这两人一脚踢出J市那间遮风避雨的陋室），反正x将得到自由，x求之不得。后来她才明白这句话的同时也是她父母的免责声明，“如果你以后偶闯祸了我们也不会帮你，你以后就自己管自己了。”意识到这个层面的意思时，x才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她的父母当然不会对弟弟说这种话了，绝对不会。
有时候x会感到一阵刻骨铭心的寒意，她的父母从来不曾看见过她，但是他们都能清楚看得见x的成长标注了一张数值几何的账单，如果要父母来支付，他们避之不及，如果由x来支付？那就多多益善了。x凭本事将自己养活，她肯定有余力养更多人，她是个能赚钱的？太好了！如此她背后的一整个家族的生计都有了着落，只要她肯背上那些“责任”。可惜x从J市跑出来了。
上一次给父母打钱还是春假时，x想用钱堵住他们的嘴买来几天的清静，最终也不得清净。大学毕业之前，家中给予她物质上的支持让她活到现在，但是忽视、羞辱、和暴力对待在x的成长过程中也如影随形，她开始计算那些，忽然才发现自己傻乎乎地被压榨了那么多年。
以前母亲没有任何理由就打骂她的时候，嘴里就会念念有词：“我欠你的？我欠你了？”x觉得物质上的养育确实没亏欠，他们尽管对x很小气而已，好歹也将这个人完整地养到读完了大学；但是他们把x养成了一个精神上稍微有些扭曲的人，这确切无疑。刚开始，x想还清这些年她父母养育她的所有的钱，从此她与那个家庭毫无关系。可是她能把钱还清，她的父母怎么让她从一个扭曲的人变得正常呢？何况不还有那个没什么用的弟弟无所作为仅凭着性别享受了一切。x又想着，反正她还背负着赡养老人的责任，这笔钱也不着急还吧。她本一无所有，怎么还能向她讨要？
“好吧，这么多年我听得太多了，也亲眼见过他们的不幸。我的父母因自己在人生中遭受过不公平的对待而变得病态，但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谁害过他们，就向谁讨要。口口声声说爷爷奶奶如何欺压他们，在两位老人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他们只是将矛头转向更弱者的懦夫……他们害过我，我绝对要给自己报仇的。”
如果想要珍惜自己，就不得不学会抵挡他人对自己的伤害，对于这点，x已经想得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