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浑浑噩噩被御林军监送回寝殿……

    手持银枪身披软甲的侍卫朝殿内的方向扬了扬手,“请”她进去。

    她沉默着,没有辩驳,提起裙角迈进院子。

    身后沉重敦实的两扇木门缓缓合拢,投在地上的光影越缩越窄,最后彻底消失不见,将内外阻隔成两个世界,悲喜互不侵扰,各不相通。

    长信殿的宫人闻讯纷纷走出来,看看姬璇,又看看那道紧闭的殿门,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侍竹一张小脸沮丧的皱着,满是歉意,上前轻攀附住她的小臂:“主子……”

    见她不说话,侍竹更加愧疚:“娘子,奴是不是做错了?”

    “都怪奴!都是奴一个人的错,奴不该自以为是!请您狠狠的罚奴吧!”

    姬璇转过头,神情有些发怔,显然是还没从冲击中回过神。

    片刻后,她终于启口,淡淡道:“不,你没有错。”

    说完,自顾自走进屋内,脚步僵硬,眼神空洞呆滞。

    聆音没敢叨扰她,站到侍竹身旁,两人并肩看着姬璇落寞的背影,你一言我一语。

    “我早都说了,少沾他的边,你偏不信,这下好了?”

    “禁足倒无所谓,旁人怎么说怎么想也无关紧要……我是怕娘子被你忽悠着,刚刚升起希望,紧接着希望又瞬间落空。”

    “她现在,肯定很伤心……”

    侍竹原地跺脚,懊悔不已:“别提了,都怪我擅作主张!”

    “娘子对我越是宽容,我这心里就越是难受。与其都让她一个人扛着,还不如大发雷霆打骂我一顿,好歹能发泄出来些。”

    “不过……”她嘬了嘬嘴,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判断向来不会出错,按理说不应该这样啊!”

    云天穹秉性如此,人的天性亦如此。

    他对姬璇的种种,绝不是讨厌一个人该有的行为。

    聆音叹了口气:“罢了,不纠结了。”

    “或许你说的没错,圣上对咱们娘子是有着特殊感情在的。”

    “只是禁足,没有砍头,已经很庆幸了。”

    ——

    与此同时,偏殿的寝屋内。

    姬璇合衣平躺在床榻之上,双手并拢放在腹部。

    她整个人直挺挺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屋顶,周身许久不见动作,唯有一对大眼睛,随着沉思偶尔眨巴两下。

    相信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深受打击。

    实则不然。

    她很纳闷!

    她在思考……

    “真奇怪……”她喃喃道。

    原本面对这地狱走向,姬璇肯定会选择重新读档,然后在重来后选择不去紫宸殿,这样就能轻易的避免掉禁足。

    哪怕暴君留宿在林才人那里,对她没有太大的益处,但总不至于像禁足一样弊端如此之大。

    可为什么她没有选择读档,而是一路被押送回来,情愿老老实实的坐牢呢?

    她不禁回想起在紫宸殿门前,耳边响起的那道系统提示音。

    当鸿禄进去禀告的时候,当暴君震怒发火的时候,当鸿禄幸灾乐祸小人得志,站出来宣旨的时候……

    系统不合时宜的出现,告诉她,云天穹的好感值,增长了!

    当时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直到现在打开好感页面,看到变为“-3”的属性值,她都好像在做梦一样。

    “难道侍竹分析得是对的?”姬璇后知后觉地感叹:“那丫头,也许真有两把刷子!”

    可暴君呢?他又抽的什么风?

    想了半天,以她的道行,还是参悟不透那个人。

    憋得她隔着袜袋,用右脚挠了挠左脚,翻了个身,低骂一句:“有病!”

    ——

    斗转星移,天幕墨色渐深。

    姬璇沉沉睡去,长睫搭在眼帘下方,恬静而安然。

    她这身处其中的当事人早早安寝,丝毫不知此时外面已经炸开了锅。

    都说宫墙之内没有秘密,何况是皇帝明晃晃宣出去的御旨?

    距禁足还不到一个时辰,消息还新鲜热乎着呢,合宫上下从主子到奴才间就传了个遍。

    这漫漫长夜,外界何等喧嚣。各式各样的声音在长信殿周遭围绕……所幸宫墙一竖,宫门一关,耳边无比清净。

    缩在天然屏障当中熟睡,很快时辰推迟至丑时。

    姬璇睡着睡着,被细小的窸窸窣窣声吵醒,皱皱眉头,吭叽了一声。

    她扭动着身子,撕扯两下衣领,开始觉察出衣物所带来的不适。

    手上传来布料的触感,阻隔着指尖和身体,层层叠叠。

    她这才想起来,回来时忘换寝衣了。

    “嗯……”迷迷糊糊坐起身,她吧唧吧唧嘴,睡眼惺忪地下床脱衣服。

    眼睛半睁不睁的,再加上屋内没有燃起灯烛,视线里昏暗又模糊,只能凭借窗边透进来的那一缕月光,摸索着行事。

    “沙,沙沙。”

    “吱……”

    一系列诡异的声响传出来,多变而有序。不像自然散发,反倒像是人为制造。

    姬璇浑身汗毛一竖,立刻缩紧肩膀,抱着刚要搭上衣桁的袍裙,头脑当即清醒过来。

    她压低身子,寻声源小心翼翼地探看过去。

    那边是寝殿的小厅,有书桌和多宝阁,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而她所在的位置是睡觉的地方,放着床榻和檀木柜,以及一架衣桁。

    两个区域之间隔着半堵墙。

    为什么说是半堵呢?因为墙半遮在寝屋的一侧,另一侧开放直通小厅。墙后一半是寝屋的床榻,另一半是小厅的茶桌圈椅,桌椅后方是两扇大窗。

    好巧不巧,姬璇站在寝屋内没有墙的一边,响动则出现在墙后面的窗子处。

    她无法直接看到那边的情景。

    但,她刚好能看见投射在地上的影子!

    藏蓝与乳白相间的方毯,原本大部分沉寂在黑暗中,唯有几缕碎光透过格栅,斑驳打在上面。

    随着那声令人牙酸的“吱”声,团云纹正一点点被月色照亮,光面愈渐增加……

    姬璇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害怕自己因惊吓,不受控制发出声响。

    视线里,投在毯子上的格栅阴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月光,以及一个攀爬上来的人影。

    通过身形判断,来者是个男子。

    他原地挪动了一下,然后无端凭空升起,直到高度保持在脚能踏在窗框上,方有止住的趋势。

    “嘶,慢点!”黑影磕到了头,低骂道:“混账!你想一下给我撅到天上啊?”

    即便那人极力克制,微弱的声线仍传入这边来,落进了姬璇的耳朵。

    她捂着嘴巴,惊恐的眼睛转动了两下,瞳仁从这边到那边,又从那边到这边。

    这声音……有点耳熟。

    思绪间,黑影踩着窗框迈进屋内,靴底落在柔软的毯子上,悄无声息地步步逼近。

    姬璇心咚咚跳得厉害,一张嘴没准都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浑身涌现出一股害怕到极致的振奋。

    这种振奋并非高兴,也并非真的充满能量。

    而是手脚冰凉,浑身无力,但又很激动。

    她慌忙地四下环顾,见没地方藏身,索性把袍裙摊开,往衣桁上一搭,再胡乱拨弄了几下上面其他的衣物,铺得均匀没有缝隙,然后一侧身,躲在了衣服后面。

    屋内光线昏暗,恰巧又是后半夜,来者肯定将注意力放在了床榻上,不会过多留意衣服下面伸出的那双脚。

    姬璇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将衣物分开一个洞,偷偷向外观察。

    黑影一步步从墙后走出来,真容完完整整曝露在她面前。

    果然是他……

    可这三更半夜的,他为何会来到这里呢?而且还偷偷摸摸的翻窗进来?

    “完了。”姬璇心里咯噔一下,暗想:“不会是来杀我的吧?”

    看着他慢慢走进来,没有左顾右瞧,直奔床榻附近,她放下拨开衣服的手,忙乱地左摸右瞧。

    周围没什么趁手的东西,什么瓶瓶罐罐都在外面……这可怎么办?要真打起来她连个防身的武器都没有。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现,麻利地开始拆解起自己的腰带。

    男人迈着近乎无声的步伐,走到床榻边。

    身后的姬璇则脱下鞋子,鬼鬼祟祟绕开衣桁,一寸一寸向他接近。

    “咚……”

    “嘶!”

    黑暗中,他的膝盖骨不知磕到了什么东西,惹得他下意识痛呼出声。随后反应过来,硬生生将后续的尾音掐断在了喉咙里。

    他怒骂道:“这死丫头,又在这设的什么机关!”

    姬璇恍惚想起,那好像是前些天,她晚上睡不着觉,随手拿了卷书回来,边吃点心,边倚在软枕上翻看。

    他磕到的,是她用来放盘子的小圆木凳……

    内心短暂的出现一丝抱歉。

    但这才哪到哪。

    一会她还会出现更多的抱歉。

    紧接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他病,要他命,直接从背后将手伸过去,把腰带绕在他身前,左一圈,右一圈,使出了吃奶的劲,最后打了个结,搞定!

    “放肆!什么人胆敢袭击朕?”

    “不要命了?”

    “立刻放开!不然朕把你五马分尸!”

    姬璇攥着腰带将他转过来,让他面对着她,双手合十央求解释:“陛下,陛下陛下!好好好!不要激动!”

    “您听妾说,并非是妾故意以下犯上,妾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您先答应妾,放下手中的武器,饶妾一条活路,妾区区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妾太害怕了,求求您放过我吧,成吗?求求您!呜呜呜……”

    云天穹被她一番话说的,还真冷静了下来。

    他冷漠地注视她,半天,才道出一句:“你有病吧?”

    “陛下您怎么还骂人呢?”

    人无语到一种程度真的是会笑的。

    “骂你?”云天穹被气笑了:“要不是被捆着,我都想打你。”

    “你像个林间悍匪一样蹦出来,把我捆成这样,你还区区一个弱女子?你还手无缚鸡之力?”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你太害怕了,所以先下手为强?”

    “那你不害怕时怎么办?我这皇帝换你来当得了呗?”

    姬璇扭捏地搓了搓脚尖:“那多不好意思啊……”

    “少废话!”云天穹斥责她:“赶紧给我解开!”

    她心有余悸:“那您先答应妾,饶妾一条小命,不要杀掉妾好吗!”

    “谁说我要杀你了?”他心累欲死,尝试着挣脱两下,然后怒骂:“个劳什子的!这司衣监就该全都处死!衣服做这么结实干什么!”

    姬璇不敢直接说,压低声音嘟囔:“衣服做的结实了也是错?”

    “与其责怪别人,还不如多锻炼锻炼身体。”

    没等云天穹发火,她屁颠屁颠去取烛台。

    她留了个心眼,捧着灯烛前后左右照看一番,见他身上确实没带武器。再或者说,如果他真想杀她,似乎不必亲自动手……

    然后,她替他解开了背后的结扣。

    重新恢复自由,云天穹扭动着手腕,在床榻上与姬璇并肩而坐,面前的小圆凳上摆放着唯一的光源。

    “陛下为何深夜造访?还……以这种方式?”

    他避开视线,不自然地四下乱转,不知该停留在哪里:“朕……朕亲自来查验一下,看你有没有道貌岸然,违背旨意。”

    脱离开情急,他又装腔作势地摆起架子,一口一个“朕”。

    姬璇嘴角噙着一抹微笑:“门外有那么多御林军呢,何必劳烦您屈尊前来。”

    “咳咳……”云天穹不自然地咳嗽几声,找着没边际的借口:“朕想念母妃了,来长信殿看看。”

    姬璇扬起眉毛,侧过脸看向他:“哦?那陛下的母妃在这里吗?”

    他也偏过脸,看她。

    周遭无声,咫尺相对,双方能很清晰的捕捉到彼此眼中烛火映照出的光晕。

    明媚,晶亮,燃烧着,跳跃着,静悄悄的星星之火,转瞬燎原。

    他突然问她:“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

    “嗯?”姬璇没能理解,从鼻息里溢出一声疑惑。

    他又道:“长信殿文雅,素静,古朴,沉默寡言。”

    “你不喜欢这种,而是喜欢繁华,热闹,奢靡,富丽堂皇……对吗?”

    他眸光里有一丝不明的意味闪动,语气忽然软下来:“把你困在这里,是我一己之愿。”

    “我想把你留下来。”

    “现在想想,或许太自私了,还没有问过你的想法。”

    “所以……”他咬咬下唇,经过短暂的犹豫,然后像是很难启齿似的,说道:“所以我来问问你,如果你想离开,那我就放你走。”

    姬璇更迷糊了:“走?走去哪?出宫吗?”

    “你想出宫?”他先是有些讶异,随后笑笑:“出宫也好,那就出宫吧,回你的江州去,至少比与我为敌强。”

    她的任务在这里,姬璇当然不同意走,急的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陛下要赶妾走吗?陛下您……不要妾了吗?”

    看她眼巴巴地半仰头望着他,像只可怜的小狗,央求他不要将她遗弃。

    云天穹沉默了。

    此刻身陷夜幕中……

    黑暗,有时会使人恐惧,有时也会成为掩护色,使人更有安全感,表达起情绪来更加肆无忌惮。

    他反问:“你不想走吗?”

    “这皇宫里吸引你的,究竟是什么?”

    姬璇受利益的促使,说得倒也真心诚意:“是陛下啊!当然是您啊!”

    “很多东西,我给不了你。”

    她狠狠摇头,摇得很用力:“不要陛下给妾什么,妾在陛下身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我不够好。”

    说完,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人生二十余载,这居然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自卑、检讨。

    “我是个很坏的人。”

    “他们都讨厌我,远离我。偶有遇到接近我的,无一例外,都只是想杀了我……”

    “就算我表面看起来有无尽的财宝,至高的权势,但那些都敌不过恶名。”

    “你不怕吗?”

    姬璇望着他,明明面前人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十恶不赦的暴君。

    她偏是觉得他有些可怜。

    大抵可恨之人,都是有着可怜之处的吧。

    “怕,不过不是想远离的那种怕。”

    “与陛下相处这么久,妾还好好活着不是吗?”

    “而且这段时日,除了情有可原的刺客,陛下从未无端去杀死过任何人……”

    “所以妾觉得,那传闻也许有误。我们陛下,并不是喜好杀戮,残暴嗜血之人。”

    “妾不信耳听,甚至有些眼见也是可以造假的。”

    “妾只想用心去感受,凭自己,认识拼凑出一个真实的陛下。”

    逐字逐句说完,姬璇能很清晰的感觉到云天穹身躯的紧绷,雀跃的眸光,以及随着激动渐渐急促的呼吸。

    他双手在腿上攥了又松,松了又攥,表面上故作深沉:“跟在我身边,会很辛苦。”

    “没关系呀。”姬璇笑笑,打趣自己:“狗不嫌家贫,不管是给野菜还是给骨头,哪怕是上来踹一脚……只要是真实的陛下,妾都愿意接受。”

    闻言,云天穹终于撑不住那股紧绷,笑道:“那如果你吃着野菜,看着别人家小狗啃骨头,不会羡慕吗?”

    姬璇歪歪头:“如果陛下的小狗在外面受欺负了,陛下会去替小狗出头吗?”

    云天穹理所应当:“当然!他欺负我都没事,胆敢欺负我家狗,我跟他拼命!”

    她心满意足:“那就好,如果真是那样,别说吃野菜,一天饿三顿也愿意!”

    云天穹心满意足,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随即,他想了想,止住笑容,郑重其事跟她说:“讲真的,如果外面有人用骨头诱惑你,你就去吃,不吃白不吃。”

    姬璇脑筋一时没转过弯:“啊?什么?”

    “没什么。”云天穹淡淡答着,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去吃可以,吃饱了,记得回家。”

    那一刻,轰的一下,一股热血冲上她的大脑。

    姬璇脸瞬间染上红晕,滚烫滚烫的……

    不是害羞,而是恍然堪破真相的紧张!

    因为,她似乎从话里……听出了某些非同寻常的意味!

    到底外面谁有骨头?

    又是谁,会用骨头诱惑她?

    而他让她出去吃,吃饱了,再……回家?

    这真的,不是一种暗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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