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春蚕食叶。连翻书声都是轻的，小心翼翼的。这是郝月凤带出来的精英班，几乎从不在自习课违纪，成绩霸占年级第一，值周老师检查都直接略过的精英班。

    赵其望着手里的数学卷发呆，看着一道道数学题的茫然感不亚于一门陌生的语言，而小腹隐约蔓延的坠痛，正一点点侵蚀她本就微弱的答卷意识。

    无所谓了，交了很多次“白卷”了。郝月凤也懒得说她了，只是不经意间对视时，没有掩饰目光的嫌恶。甚至小组里负责收卷的人也不想把她磕碜的卷放到他们的成果上，已经懒得收了。

    挺好。

    赵其放下笔，轻轻拉起凳子上的外套穿上，走到班长陈言靓的面前：“请个假，去医务室，肚子不舒服。”

    陈言靓头都未抬，从桌上的书堆里拖出一个本子甩到赵其面前。

    这本子像个阀门，赵其刚翻开，便听到身后唯恐赵其听不见的抱怨声。

    “又是她，病怏怏的，又得给小组扣分，以为自己是林黛玉啊！”

    “害群之马。”

    赵其木讷地听着，在“易安”的名字后面登了记。

    冷风扫荡过赵其的脸，赵其缺氧般猛吸几口新鲜的空气，把肺里那些凝重的空气都排出去。

    空荡的校园，赵其逆着风走向医务室。

    寒风中，赵其望见花坛中间一个白色的人影，走近了竟觉得非常眼熟。

    啊，前些天转校来的易安。

    易安抬头看向来人，手还抚摸着学校里的一只流浪猫，正在吃他刚送来的食物。

    易安望着赵其淡漠的眉眼有一瞬间地失神，随即礼貌地笑起来：“不会告诉老师吧？”

    明眸皓齿，皮肤白皙。配一身洁白的外套，倒让赵其不知道说些什么，不忍靠近。

    “反正你也不害怕。”赵其低低地应了一句，声音小得混在寒风中快听不见。

    空降的学霸，模样又吸引人，不守学校的各种校规更是出了名的。

    尤其是不守郝月凤定的规矩，比如数学测试跑到这里喂猫。

    可是成绩好是底气，郝月凤从不迁怒于他，反倒有时夸他是劳逸结合的典范。

    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吸引易安的注意，送礼物的问题的……

    赵其自知自己不会跟这种人有什么交集，所以从来都刻意地不去注意这个闪闪发光的人。

    这么想着，赵其刚要走，鼻腔中传来的淡淡的烟草味阻止了她的脚步，刚才脑子里对易安树立的优等生的刻板形象，也有了片刻的动摇。

    她微低头看向易安，不料易安也正抬着头，目光停留在赵其的外衣口袋处。这一对视让赵其手足无措，顿时抄紧了衣兜走开了。

    推开医务室的门，暖空气瞬间抚慰了冻僵的鼻尖和耳朵。医务室的大妈磕着瓜子的动作并未因赵其的进入而停止。

    “肚子不舒……”

    “躺那儿吧，给你照照灯。”

    大妈手指划拉着电视剧的进度条，自始至终没抬过头。

    身体刚触碰到还算柔软的床，小腹顿时失去了防御功能，坠痛感清晰地被放大，蔓延。腰部跟着酸痛起来。

    烤灯对着小腹，慢慢升温。

    耳边突然被冷空气扫荡，赵其受激抬头，顿时愣住，下意识就要拉被子盖住上半身。

    易安从门外进来，视线一下聚焦在赵其身前的烤灯上。

    大妈敷衍抬头望一眼，手中动作停住，在易安脸上看了好一会儿才笑盈盈地张口：“这大小伙子，你哪不舒服啊？感冒了？”

    易安笑脸相迎，靠近赵其床边，“我没事儿，送点东西。”

    “哦……哎！那谁，你别把我被子烧了啊！”

    赵其拉着被子遮挡半张脸装睡，易安在床边停步，望见被子角上用力地泛白的指尖，便无意张口，将手中的奶茶放置赵其枕边离开了。

    直至门重新关上，赵其才敢探出头来赶紧摸向枕边，指尖温热蔓延，赵其心头一震。脑袋空白，不敢去思索。

    这是什么意思？他想干嘛？他知道自己在生理期？

    震惊疑惑之余，赵其在心底扼杀了易安只是单纯的善意的想法。

    他那种人凭什么会把心思分在她这种人身上。

    这种一张普通的试卷都无法完成的人身上。

    这样想着，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赵其的思绪没有一秒钟从易安身上离开过。

    她回想着易安从转来后在班里的无视班规校纪，月考的一鸣惊人，每天讨论度颇高时才发现，明明没有去刻意注意他，对他的记忆却格外清晰。

    出租车开着空调，车里温度适宜，选择不挤公交带来的生理上的惬意包裹了她。

    回到家，依旧是锅碗瓢盆碰撞的清脆声，吸油烟机嗡嗡作响。

    何温英把炒好的菜端到餐桌上，看到赵其略微惊讶：“今天回来挺早啊。”

    随后看向墙上的钟，停在原地，看向门口的赵其，眼角下压，呈现出锋利的角度。

    “你怎么回来的？”

    赵其低着头没敢抬，压低了声音：“打车回来的。”

    “我今天来月事了……肚子不……”

    “你现在倒是学会享受了啊，还打车？”

    何温英逼近赵其：“我还觉得冷呢，我下班也想打车回家，就你想享受？”

    赵其皱眉抬起头：“那你就打车啊……”

    话音未落，剩下的话便被一巴掌打得失了声，赵其的脸歪向一旁，心脏剧烈跳动，泪水争先恐后涌出。

    何温英叉着腰，怒目圆睁，不可置信地望着赵其，胸口起伏着指向餐桌：“我买菜都挑老头老太太的便宜菜，你还享受上了，你觉得钱都是大风刮来的是不是？我还敢打车？你给我钱啊？”

    其实这种责骂赵其早就司空见惯，可是她依旧没有学会麻木，像爸爸赵前明那样，无论何温英多难听的话他都可以当听不见没有反应。她依然还是会下意识地哭，同时从心底产生畏惧，而妈妈这个身份的亲切感在此时作用甚微。

    在这种时候，赵其竟然想到了易安，想到了那杯热奶茶。

    在书包里，她都还没舍得喝。

    *

    早读嘈杂，几十人同时放声背东西，好像把人的耳朵塞进海螺壳里。

    如果你站在讲台上，亦或站在门外，你一定会被每个人入魔般闭眼捂着耳朵背东西的沉浸场面震撼。

    清扫卫生的同学在抓紧每一秒，地会扫好几遍，毕竟连座位底下有一根头发都会被罚站一早读的程度。

    连负责检查早读记录和卫生情况的值周老师路过郝月凤班级时，也只会从门玻璃草草观望就走了。

    赵其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这个班里的意外，是郝月凤教学生涯的一个败笔。

    她低着头在心里默背着文言文，却时不时抬头望一眼黑板上贴着的A4纸，那是上一次班级数学测试的成绩单。

    没想到的是自己答的那几道题居然也能有三十几分，更没想到的是，她和易安的名字放在了一起，他是零分。

    跟请假本上两个放在一起的名字一样。

    赵其自嘲勾勾嘴角，人家是不屑，而自己却是尽力了。

    在余光中，郝月凤的身影慢慢逼近，低跟鞋踏在地砖上的声音在耳边放大回荡。赵其顿时捏出一手冷汗，她这才注意到没有张嘴的自己和周围多么格格不入。

    没等恐惧来临，鞋跟的声音瞬停，而班里早读声也刹那间停止，仿佛人突然失去了听觉。

    赵其缓缓抬头，成绩单的“主人公”赫然在教室门口笔直地站着。

    尽管郝月凤坐镇，班里也难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我天呐！他迟到了20分钟，他疯了！”

    “他这周数学成绩0分呢，更疯。”

    “我去，你看他手里拿着什么！”

    “……”

    易安挠挠后脑勺，眼神清澈地盯着郝月凤好像刚拉完皮的紧绷的脸，手里举着一张扣分单，声音丝毫没有被恐惧和心虚侵蚀。

    “不好意思，老师，我的小狗早晨不太舒服，我送它去医院了，迟到了。”

    班里顿时炸开了锅。

    就在他面前第二排坐着的长相甜美的女生，高馨，一双杏眼望着易安闪闪发光。

    她戳戳旁边沉浸在自己妆容中的董怡：“他也太可爱了吧！我好喜欢。”

    董怡翻了个白眼，“你真是到处留情。”

    大家心都悬着，做好心理准备等着郝月凤发彪，开学来铁打的流动红旗，这周肯定没了。

    赵其倒是比其他人淡定一些，毕竟见过逃测试的他，迟个到不算什么了。

    “特殊情况老师也可以理解，没事儿，回去吧。你们也都别卖单儿了，继续早读。”

    班里再次沸腾了。

    而易安也毫无反应，仿佛早晨的一切异常都与他无关一样。

    但郝月凤故意偏袒显然没给易安带来什么好处，在食堂，班里的男生几乎都围坐在一起，却没有叫上易安。

    赵其远远望着，时不时瞥向饮水台，一阵心理活动后还是去买了一杯可乐向易安走去。

    为了答谢那天的热奶茶之恩。

    “我就说我喜欢赵其呢，你怎么知道我要买杯可乐啊。”

    高馨的声音忽然从身旁响起，她自然地横在赵其面前，拉起赵其的手，笑得很甜。

    董怡直接拿过赵其的可乐，将自己的饭卡塞到她手中，搂过高馨继续往前走。

    “这个就先给我们啦，谢谢喽，你自己再去买点零食吧。”

    赵其木讷地僵在原地，虚握着手里贴满亮钻的饭卡，眼看着她们在易安桌前坐下来，嘴唇颤动，却说不出什么。

    漂亮的高馨，坐在易安面前，两个人，一幅画，真养眼。

    心里发酸，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赵其转身要逃，易安突然抬头看过来。

    她心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收回脸上的窘迫，与易安的笑意撞个满怀。

    她正想是高馨告诉易安赵其买的可乐，下一秒董怡气急败坏地拉着高馨离开，而高馨难掩挫败之色。

    赵其懵了。

    *

    她小步快跑地去到教学楼，到优等班级的楼层寻找赵其初中的好朋友，许欣柔的身影。

    还没等上了4楼，午休前本该有的嘈杂骤然停止，赵其的脚步也慢了起来，渐渐在1班的后门停住。

    整个楼层静得可怕，反而衬得底下几个楼层嘈杂得很。

    优等班吃饭早，所以也早早地回来在午休前上自习。

    激动，兴奋，不可思议在这寂静中渐渐消散。

    赵其在后门玻璃处望着许欣柔认真思考的侧脸，她还是很漂亮，睫毛还是很长。

    仅一门之隔，赵其却突然觉得，这道门她怎么也不会打开。

    她突然为她的兴奋感到卑劣，为她不自量力跑上4楼感到羞耻。

    她带着这份羞耻和失落回到家，又是麻木的一整个人。

    所幸在开门的瞬间，小狗豆豆便扑向她的小腿，开心地扭着尾巴，圆溜溜的眼睛像黑色宝石。

    这是她雨天在马路垃圾桶一个塑料袋里救下的小土狗，尽管何温英极其厌恶猫狗，但碍于赵其快要中考，还是让她给养大了，但也免不了每天都要忍受何温英的责骂。

    “就喜欢你那个狗！一只畜生你倒是当了宝了！”

    赵其蹲在地上望着豆豆亮晶晶的眼睛，默默捂上豆豆的耳朵。

    豆豆咧着嘴，歪着脑袋看赵其。

    “我说你跟没听见一样是吧，你要是把你放在狗身上的心思放在学习上，不用，就放你那个数学上，你也不用考倒数，让人发在群里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