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中国。

    此时已快到午饭时间，阳光穿过常年不化的雪山，铺洒在草原上，一会儿就把老街餐厅、酒店、咖啡馆的玻璃门窗晒得透亮，带有名族风格的雅致大楼与色彩斑斓的木质房屋渐次融合，这是一座发展缓慢，但正在适应现代商业社会的西部小县城。

    衣着时尚的年轻人喜欢往最新的商业街消费玩乐，相较之下，老街客稀人少，即使被阳光点亮许久，那家并不起眼的咖啡馆还没有开门营业的意思，而在商业街一处新修建的高楼下，围满了看客。

    这楼一层是奶茶店、理发店、汉堡店等，二层是拉通的茶室，看客们却把注意力集中在三楼。抬头望去，上面有男女声音混杂，似乎在打斗，外地人不知，以为是平常的夫妻吵架，本地人却七言八语议论着：“又发疯了。”

    “这么大的楼房，老公有钱，怎么治不好她的病？”

    “别看她是个女人，发起疯来，四五个大男人都拉不住。”

    “不是普通的精神病，是……”

    随即传来铙钹和越来越急促的念经声，听得下面的人心都紧了。女人没有再出声，暂时被几个大汉制服，法师们趁机做法，撒麦子、燃驱邪香，带头法师约四十多岁，眉高目圆，两肩肉厚，只顾念咒，未防女子突然飞身挣脱，端起旁边镇压她的朵玛，一盘子照法师身上扣去。法师措手不及，让个空，不料铁盘从窗口飞出去，底下人群大呼“快让开！”一窝蜂散开，朵玛和盘子咚咚落地。

    女子的亲人在旁哭道：“萨萨，别再闹了，求你了。你以前从不伤害人的，你醒醒！”

    叫“萨萨”的女子，正是这栋楼的女主人，她原本丰满明润的脸颊已枯削无光，然而羸瘦的身体里却像住了个猛兽，力大无比，食量惊人，不疯癫的时候，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一发疯就哭打咬人。丈夫带她去了许多大医院治疗，都无果而回。各地道士、法师被打走一波又一波，今天这十几位师父是从西藏某座大寺庙请来的，听说降伏非人特别厉害，然而萨萨好像愈加被激怒了，丝毫不理会父母撕心裂肺的哀求，猛地扑到法师跟前，眼看离法师一拳距离不到，忙被家族中的男人们合力抱住。法师见她眼睛瞪得圆鼓鼓的，血丝如枯枝蔓延，唬慌了，将身子藏到其他师弟后面，手忙脚乱地翻查经书，不知该用哪一页，怀里的法器、纸片掉了一地。

    萨萨眼神冷厉，大笑说：“呸！你有什么修行，丢人！呸呸！”接着开始吐口水，这样粗陋的举止她以前从来不会做。法师一时之间差点儿喊“妈”，可谓“假道士遇到真鬼神”，东西也不收拾了，带着师兄弟们匆匆逃离，口称“她太厉害了，我们回去请师父来。”

    下面众人也被吓住，谁还敢逗留看热闹，都祈求祷告着跑了。

    老街咖啡馆。

    黄昏的柔光中，一只夹有葡萄干、核桃、黑芝麻的全麦面包刚出烤箱，热腾腾地被切开，铺放在木盘中，四十秒不到，切面包的手又萃好了一杯咖啡，打奶泡、倒缸、融合、拉花，一气呵成，一杯优雅的天鹅拉花拿铁，搭配烤面包，仍由那双手端到客人桌上。

    室内充溢着新鲜咖啡豆和甜点的绵香热气，爵士低嗓音慢悠悠包裹住人们的声音，身兼老板和服务员的女子，行云流水般穿梭在各桌客人之间，她没时间关心客人的聊天内容，心里想着“这次的中烘豆应该搭配肉桂和烤焦的细砂糖，入口才协调，能突出焦糖和坚果风味”、“快到夏天了，得选一支浅烘豆，水果的酸感让人清爽”……

    “好吓人，有的说变魔，有的说附身，连大法师都被打走了！”一桌坐了三四个年轻男女，正讨论着上午发生的事。小地方消息快，一有风吹草动，立马传遍，另外几桌客人，虽互不认识，但显然也听说了这事，忙凑过来道：“对对，她还吐口水嘲笑他们修行差，简直丢人丢到鬼面前了！”

    一时间，客人们围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开始讨论，似乎每个人都有“独家内幕”。

    “萨萨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是我初中同学，长得漂亮，很多男孩子追她呢，后来嫁给做药材生意的老公，家里更有钱了，在商业街最繁华的地段修了那么大一幢楼房。”

    “难道他们家的钱不干净，遭报应了？”

    “怎么会，萨萨心底很好，不仅常喂流浪猫狗，还做施食、烟供，他老公也爱捐赠药材，夫妇一直行善积德。”

    “说是一个月前疯的，完全不认识家里人了，看到什么活物都吃，见猫杀猫，见狗砍狗，被捆起来就称怨号哭，闹得天翻地覆。老人们都说被不干净的……”

    “咦，天快黑了，我们不要讲这些，好怕。”说这话的是一个头发卷曲的小伙子，同伴们都嘲笑道：“你不是无神论者吗，怕什么？”小伙颤声辩解：“以前不信的，可是你们没看到今天的架势！”小伙是萨萨的表弟，今天做法事，他们一家也来帮忙，“我爸、两个叔叔，都是身强力壮的草原汉子，还有哥哥弟弟们，加起来七八个人差点儿没按住，幸好法师跑得快，不然我这只手就断了。”

    他捋开衣服露出右手臂，粗黑的皮肤上五道青印，没有破皮出血，那印却像嵌入骨头一般，黑红瘆人。

    客人全都“哇”一声，鸡皮疙瘩顿起，不由自主往后退。

    “萨萨姐还不到一百斤呐！平时玩耍，我单手就把她夹走了。”

    大家被他委屈的样子逗笑了，带着些惊异又带着些同情。

    “我看看。”

    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萨萨表弟身上，突然听到这句话，齐齐扭过头来，老板不知何时站在边上。她平时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也不主动和客人说话拉家常，极少人知道她的岁数和名字，发白松垮的牛仔裤，粗针毛衣一角胡乱塞在裤腰里，出于卫生要求，她在店里一直带着口罩，长发永远梳不整齐，随意盖在锁骨处，说不出的慵懒焉散。

    她凑过去，摘下口罩细看抓痕，虽然灯光蒙黄，但那张浑然完美的面容，依然闪出光晕般吸引众人。看完，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神色，不发一言又去忙她的咖啡甜品了。

    萨萨的表弟凑到吧台边上，笑道：“姐姐，我看你都是一个人，晚上怕不怕？”

    老板从粉桶里抓出一个萃取过的咖啡渣饼，递给小伙子，说：“拿回去包在纱布里，敷一下你的伤口。她没想伤害你。”

    “咖啡渣还能治抓伤？咦，姐姐，你怎么知道萨萨姐不想伤害我？”

    老板比平时话多了几句，引来其他客人兴趣：“姐姐，也给我几个饼渣，防备以后被抓伤。姐姐认识萨萨吗？”大家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一直称她“姐姐”，也有尊敬的意味，她笑道：“我很少出门，不知道。你们还需要柠檬水吗？”众人看看天色，都说该回家了，夜晚来临前，剩下的一点点阳光给人足够安全感。

    老板收拾完杯盏残羹，看最后一点残月消失在黑云里，将咖啡馆门关上。

    昔日蛮荒之地变成了车水马龙的繁华城市。今天早打烊，她双手握一杯咖啡，微烫暖和，悠闲地四处游荡。虽是冬末，出来玩的年轻男女不少，她带着咖啡进入茶室，服务员没说什么，热情地问：“您好，一共几位？”

    “三位。”

    “好的，您在等朋友吧，您是先点单，还是等朋友来了再点？”

    “不用等，一壶热老枞，两个杯子就可以。”

    这里客人很多，暖气十足，看来并没受到楼上女主人疯病的影响。而今天说也奇怪，楼上的萨萨一直疯疯癫癫，突然变得安静起来，言谈举止也恢复到以前的规矩礼貌，家里人猜想西藏法师上午一顿操作，应该还是有效的，都暗自高兴，欢欢喜喜地去给亲戚们报喜讯。

    趁着人少，萨萨溜进电梯下到二楼，站在茶室门口有些犹豫，眼神较前段时间柔和了许多，但不像常人，进来就东看看，西望望，她的眼睛里布满空洞，不会聚焦到某个东西上，畏畏缩缩想踏进去又不敢。服务员没看清她的脸，问：“您找人吗？是那位小姐姐吗？”顺着手指方向，一位女孩正在拢快遮住眼睛的青丝，旁人看了，也会认为她俩是一起的，都穿得焉焉糟糟，披头散发犹如刚睡醒。

    咖啡老板回过头来，说：“请到前面坐。”

    萨萨神思恍惚，听到这声音，身体害怕得不敢打直，轻手轻脚坐到她对面。

    “你不过二十出头，为什么你能看到我的真实样子，而那些修行了大半辈子的堪布活佛却不能？”

    咖啡老板答：“我不知。你想喝咖啡还是茶？”她把自己带的咖啡和一杯茶放萨萨面前。

    “哪杯是镇伏我的？”萨萨终于敢抬起灰塌塌的脸正视她。

    咖啡老板笑道：“萨萨家没请我，也没给我十万八万法事费，更没提供西藏双程机票，我镇伏你干嘛？而且没有镇伏你的本事。”

    “可是，是你念咒让我来的。”

    《妙臂请问经》言：“咒本初为戒。”一个简单的修行人，如果恪守自己所受戒律，无论灵性、修福、驱魔等，都具有很大能力，咖啡老板确实不知自己为什么能看到萨萨身体里的非人，但她从懂事起，就受持了一条不为人知的戒律，因而咒语力量强大。

    咖啡老板说：“我本来专心致志地发家致富，可是听说你故意羞辱出家人。”

    萨萨满脸不屑，竟然笑出声来，“五浊恶世！骗子当做佛供养，那些蠢人居然夹道欢迎，奉他们为首座，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吗？”

    “当然有。”咖啡老板自己把咖啡拿过来喝，“一个人努力工作买了所大房子，可却被她曾资助过的‘强盗’，将房子占为己有，汉话叫‘农夫与蛇’，藏话叫‘接管他财，扫主出门’，难道不可笑吗？”最后那句问得字字如锤在地，萨萨一愣，突然掩面大哭。

    旁人窃窃私语：“又哭又笑，这人该不会是楼上的疯子吧？”服务员见状，走过来刚要关心几句，看清是萨萨，惊吓大叫：“快，快去找她老公！”

    咖啡老板止住，笑着说：“没事的，我这就送她回家，不会影响你做生意。”起身买单，示意萨萨跟她出门，两人走到通往三的楼道，咖啡老板说：“没什么要紧的事，我不去别人家。赖着不走，相当令人讨厌。你自己‘回家’吧，我走了，以后不要骂出家人，就算是假和尚，他的过错他自己承担，你因此造的口业也由你承担，本来就在可怜的恶道了，何必再添罪业。”说完转身离开。

    萨萨嚎啕大哭，拉住她，说：“你说得没错，我真心实意地忏悔。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是有主人的房子，为什么不相干的人能进去？你看——”她脱下鞋子，露出双脚。普通人看去，和正常女人的脚没什么两样，咖啡老板也不是第一次见异于常理的东西，却不禁“呀”的一声。

    大部分饿鬼，嘴巴只有针眼小，放不进任何食物，肚子却大得如山丘，因此极度饥渴，整日哀嚎。她不仅具备以上特征，还没有脚后跟。

    “你们人类，只要不是太懒或瘫痪不得动弹，总不会被饿死，有处可去，有家可回，有庇护之所。我生在无水无食的碎石地，为了找到零星食物，翻山越岭，走了半生，脚后跟都磨掉了。”她边落泪，边说：“我给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没有用咒吓唬我，也不像他们道貌岸然地教训我。”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附在这女人身上，只因为她善良，她给你们这些饿鬼做施食？”

    女饿鬼显得更加难过，语气中充满愧疚：“我对不起萨萨，她是个好人……虽然有许多善良的人给我们食物，可是我挤在饿鬼中，根本拿不到一丁点，就算拿到，也被其它更强大的饿鬼殴打欺凌，只有萨萨施食时，我能靠近她身旁，抢得更多食物，她福报具大，其它饿鬼无法靠前。”

    “该她倒霉，被你弄得几乎家破人亡。就要这样报答恩人，有什么好哭的，再过十天，等她死了，你可以一并哭个痛快。”

    “什么？”女饿鬼惊异问：“她要死了？真的假的？你肯定骗我，人类最多诈！”

    咖啡老板的耐性已到达顶点，俩人在楼道口声音越来越大，不少人有意无意过来看热闹，有人说：“看，那个女孩在和疯子吵架。”

    “疯子好吓人呀，她偷跑出来，家里人不知道吗？”

    “她的家人好可怜，要是我突然疯了，最好自己跳河去死，免得让家里鸡犬不宁。”

    咖啡老板说：“骗你？你听听他们怎么说的，‘疯子’，你把一个健康美丽的女孩，弄得皮包骨，气虚血散，比烧过的花椒树还枯槁，人不人鬼不鬼，更重要的，你霸占着她的身体，致使她魂魄无所归，现在到处游荡，被各种鬼怪欺负，魂魄离开太久，下一步不是死，是什么？”

    女饿鬼害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愣了片刻，战战兢兢回答说：“我没想伤害她，我只想有个依靠，以后不用受苦觅食，附在她身上，有吃有住所，但没想到她现在也被欺负，呜呜呜……”她哭着哭着渐渐无力，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女饿鬼知道自己快要害死恩人，心生后悔，又舍不得来之不易的身体，想想曾经遭受的诸多疲惫饥饿，又要回去和饿鬼抢食吗？又想到在极度痛苦时，是恩人一把糌粑一口水施舍与自己，现在恩人身体，确实有了四大分解的预兆，她的思想剧烈斗争，咖啡老板一言不发，只等她自己做出决定。

    “往世我造过什么恶业，想不起来了。这一世又做了恩将仇报的无耻之事，恶上加恶，脱离无望。”她停止哭泣，跪地长拜道：“谢谢您慈心提点，不然我这个造罪孽的又害一命。我从未做过哪怕一件，希望别人好的事情，今天终于真实无伪地生起一个想法：希望恩人好好活着，不要过我那样的苦日子。求您救救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您一定可以救她！”说完，不住地磕头。

    咖啡老板脸色仍阴沉沉的，装作马上要走的样子，说：“我没本事救她，你要磕头就磕吧。”女饿鬼感到有如心被掏出来的痛苦，急得抱住她一只腿，苦苦哀求：“我知道悔罪自新太迟，不能救恩人，那么请您把她超度到善道，别被其它饿鬼欺负了，那样的痛苦，我一日都无法忍受，她白白替我受了这么久，我这个破败女甘愿压在地下，永无解脱！”

    咖啡老板说：“你愿意压在黑咕隆咚的地下，永远不出来害人？”

    女饿鬼坚定点点头。

    “那好。我就把你关在这个杯子里，以后饿死也不会放你出来，你愿意吗？”咖啡老板自带的咖啡喝完了，她一直没扔杯子。

    女饿鬼欣喜不已，忙说：“请开盖。”

    她左手执杯，右手揭开杯盖，女饿鬼正欲飞奔进去，突然转身问：“您叫什么名字？”

    “夏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