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花梦期对姬森磐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

    姬森磐用餐巾擦拭嘴唇，然后戴好面罩：“那么，借一步说话？”

    花梦期看向另外三人，彼得正埋头苦吃，艾萨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的义眼在姬森磐和花梦期两个人身上来回逡巡了一下，随即落回盘中食物上，而娄周菱则一边朝花梦期挤眉弄眼一边说：“快去吧，不用管我们。”

    于是花梦期跟着姬森磐离开休息室。

    花梦期注意到上次在公司走廊上所碰见的那些警备机器人不见了，公司安排了一批更专业的安保团队取而代之。现在在公司里负责站岗和巡逻的人俱是一副神情冷峻、目不斜视的模样，他们的制服和装备均印着伊曼诺尼公司的标识。

    花梦期起初以为是自己眼花，她揉了揉眼睛，确认公司安保制服底下全是没有灵魂的生物躯壳，她迟疑了。

    “他们是……”终于，她吐出了戚檬记忆中的那个词汇，“复制人？”

    “是的。”姬森磐并不意外花梦期能看穿，“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公司的财产。”

    姬森磐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路过一个在站岗的男性复制人警卫，对方眨了一下眼睛，显然听见了姬森磐的这句话，但他依旧纹丝不动。

    复制人的外表与真人无异，花梦期努力忽略心中那一丝不适而怪异的感受，她接话道：“那公司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

    姬森磐在花梦期的前方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花梦期注意到他这次更换了另一副穿戴的外骨骼——依旧是黑色，但是材料更坚硬，外形更粗壮锋利，看起来像某种异形的足肢。斗篷的长度也变短了，不再拖地。

    会议室的智能门锁在伊塔确认过姬森磐和花梦期的身份之后解锁。磨砂玻璃门在他们进入会议室以后自动合上。

    冷白色的顶光照亮了这间小型会议室，房间正中央放置着一张被掏成中空“回”字形状的会议方桌。桌旁摆放着若干把黑色人造革弓形椅，椅架被电镀成银色。

    “请坐。”姬森磐说。

    花梦期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椅子上，桌面屏幕泛着冷冰冰的光芒，椅子的坐感并不舒适。姬森磐待她选座以后在她的对面坐定。

    花梦期问：“你想说什么？”

    会议室仅在会议桌上方保留了一盏灯，光线无法浸润其余空间，仿佛有些东西在黑暗角落里无声潜伏。从她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水滴形面具的反光，像摩尔纹一样的高频干扰条纹不规则地闪动着。

    姬森磐说：“我兑现了帮助你的承诺。现在轮到你了。”

    花梦期了然，她问：“你有什么要求？”她暗自期待他能提一些不过分复杂的要求。

    姬森磐说：“在我提出我的要求以前，我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回答。”

    “你说。”

    “首先，除我以外，你还告诉过谁有关你自己的来历？”

    花梦期回想：“除了你以外，还有派翠克博士，人工智能伊塔，以及……戚檬本人。但是现在戚檬的灵魂状态不稳定，大部分时间是我在掌控身体。”

    “明白了。”姬森磐说，“其次，在活着的人中，除了我、小黑和艾萨克兄弟，还有谁亲眼见过你施展超凡本领？”

    花梦期回答：“魏环缙医生，还有贝果帮的人。帮派手里可能留有关于我的影像资料。”

    “你更倾向于向外界宣扬还是掩饰自己的特异之处？”姬森磐问。

    花梦期眨了眨眼：“掩饰。”

    “也就是你更喜欢低调？”

    “是的。我不想被人崇拜为邪神，也不想将没有自保能力的人扯进恐怖漩涡。”花梦期解释道。

    姬森磐领会到花梦期的意图，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伊塔。”

    人工智能的身影浮现：“殿下，我能为您做什么？”

    姬森磐说：“列出公司里所有适合娄周菱、艾萨克·康纳理威士和彼得·康纳理威士的工作岗位。另外在公司雇佣他们的劳动合同里追加一份保密协议，乙方条款里要包括同意进行整形和记忆修改手术，额外附赠一份医疗保险。”

    伊塔展示出拟好的合同，姬森磐一目十行浏览完毕，吩咐道：“送去休息室里的三位贵宾手里，劝说他们签字。”

    “遵命，殿下。”伊塔身影消失。

    花梦期好奇问：“你就不担心他们拒绝入职吗？”

    姬森磐笑出声，他问：“你知道有多少人一辈子挤破头也进不来伊曼诺尼吗？”

    “不知道。”花梦期老实回答。然后她意识到姬森磐这一举动背后的用意——他想要用公司的合同控制她的朋友们，尽管他的出发点是为了保密她的身份。

    花梦期感到一股凉意窜上脊椎，她觉得姬森磐和她想象得有点不太一样。

    这一刻，花梦期终于开始和戚檬产生了一点情感上的共鸣。戚檬之前一直在隐晦地提醒她，让她和姬森磐保持距离。但是她没有听从劝告，依旧向他求助。

    她是否太过莽撞了？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吗？以后的日子里，当她回想到自己的选择时，会因此而感到后悔吗？

    花梦期见姬森磐的第一面就喜欢上了他的容貌和信息素，但是她对他的了解只停留在表面的皮毛。她的喜欢是一种很肤浅的喜欢。打个比方，如果花梦期是在短视频里看到他，她会点个赞然后滑走。

    姬森磐笃定道：“他们不会拒绝，只要我给出的薪水足够丰厚。”

    “好吧。”花梦期闭紧嘴巴，决定不再发表意见。

    姬森磐说：“很好。接下来，我希望你能安静听完我的话。你现在的义体化程度很高，但是腺体仍在，所以你没有失去信息素和相关功能。

    “我要求你做到的第一件事是，你需要向公司的研究中心提供你的信息素样本和身体数据，你必须配合研究中心的项目安排，直到实验室能够成功人工合成出你的信息素。

    “第二，在此之前，我需要你向我长期、定时、无偿供应你的信息素，或者你也可以在恰当时机和地点对我进行临时标记，来帮助我渡过发情期。

    “考虑到你要回归前线战场，我不会期望你随叫随到。我会给你一套信息素自助采集设备，你先看一遍说明书。”

    姬森磐打开会议桌的机关，在操控屏幕上操作了几下。会议桌的中央空间便出现了全息投影，为花梦期演示信息素采集器如何从人类的腺齿和腺体里抽取出信息素。

    采集有两种方式，空心针管扎进腺体或者在腺齿上戴上一个类似透明牙套的东西，然后被采集者刺激自己有意分泌信息素，等待若干时间后，设备会提示采集完毕。

    信息素溶液已经被封装进一个像曲颈玻璃安瓿一样的硬质容器里面，但是全息投影没有演示这一部分的细节,因为它涉及专利技术。

    演示末尾，另外一个人从冷藏盒里直接取出了那一小瓶信息素样本，到此结束。整个过程简单快速，并不复杂，堪称傻瓜式说明书。

    “有任何问题吗？”姬森磐示意花梦期。

    花梦期张口问道：“上一次你的……”

    她忽地噤声，仿佛是觉得这个词有点难以开口。花梦期舔了一下嘴唇，把“发情期”这个词含糊且快速地带过去。

    花梦期说：“我记得在那之后，你在魏医生的诊所那里使用了抑制剂。为什么不用抑制剂，而是要用我的信息素呢？”

    “告诉你也无妨，普通的抑制剂对我的作用微乎其微。”姬森磐说，“你也可以理解为我的身体具有很强的耐受性。魏医生不得不加大剂量，我那次几乎用光了他的全部储备。”

    他的身体对药物的反应性降低，再使用抑制剂的意义不大。

    花梦期看向姬森磐身后的那副外骨骼，欲言又止。姬森磐一眼看透她在想什么：“虽然我的身体状况很差，但是并没有你想象得那般虚弱……”

    对姬森磐来说，区分戚檬和花梦期已经不再是一件困难的事。一开始他确实不能很好地分辨她们，但是随着他们之间的接触增多，姬森磐对她们的了解确实更加深入。

    戚檬总是保持着扑克脸、压迫感和与他人的距离，她是一名出色的职业军人，在危机时刻总是保持冷静，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他很早就认识她了，比认识花梦期更早。但是他之前并不觉得戚檬有何特别之处。

    而花梦期是一位异界游客，有时候她会对这个世界的某些细节感到新鲜和好奇，有时候又神游天外。她自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女性平民。从目前来看，姬森磐相信她没有撒谎。花梦期表情生动，心事都写在脸上，城府不深，并且她知书达礼，受教育程度不低。

    姬森磐推断她在来到这里以前的人生并没有遭遇过重大挫折，不难看出她从前的原生家庭和那个和平而强大的国家把她保护得很好。但也正因如此，她与这个世界显得格格不入。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姬森磐察觉到坐在他对面的人的气势发生了一点变化。她突然站起来，后退的椅子脚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花梦期脸上出现了一种很诡异的笑容，她的嘴角向上弯起，但是眼睛仍然睁得很大。

    只见她双手撑桌，戏谑地说：“不错嘛！明明都是半截身子躺在祭坛上的人了，心态还这么乐观，不愧是你。”

    “祭坛”这个词汇使姬森磐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成拳，他仰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花梦期打了个哈欠，一只手揉了揉眼角泛出的泪花，她说：“你别误会，我完全没有阴阳怪气你的意思。夸你两句，你怎么还生上气了？”

    可是她分明话里有话。姬森磐只觉得她的言行举止反常，像突然换了一个人，难道……

    姬森磐冷声问：“你是谁？”

    他借着斗篷的遮掩，手指开始在会议桌下摸索。

    “花梦期”惊讶道：“你傻了不成？我是花梦期呀！”

    姬森磐没说话，手指终于触碰到一个隐蔽的实体按键，这使他的心情稍微安定下来。

    不过还没等他按下那个信号键，对面的人噗嗤笑了，她单手叉腰说：“不逗你了，我的确也叫花梦期，不过我是另一个花梦期——那个蓝星人的灵魂投影。”

    姬森磐糊涂了：“什么？”

    “投影。”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好脾气地解释道，“我是她的影子，你简单理解成我是她的里人格吧。哎呀，我终于赶在消失前和你说上话了，她们俩都和你交流过，只有我没有。还好我机智地偷袭了本体……”

    她自觉失言，连忙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朝他眨了眨眼睛，眼神灵动又狡黠。随即她放下手，清清自己的嗓子，说：“我打算回一趟神降区，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轻松得像在邀请同龄人去她家玩。

    姬森磐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他问：“你们？”

    “对。”花梦期的投影有点不爽，“还要带上拖油瓶……不对，应该叫他胆小鬼。”

    “他是谁？”

    “就是那个叫魏环缙的人，没人比他更适合这个称呼了。”投影撇了撇嘴，不屑地说，“花梦期接受了他的委托，我们要帮他去找他前女友的尸体。我心想这种旅程多无聊啊，不如多叫几个人，所以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去？”

    “你们什么时候出发，打算在那逗留多久？”

    投影说道：“主要看那个胆小鬼的运气究竟怎么样吧！运气好的话，三天就够了。要是运气不好，就得再多花几天。”

    姬森磐皱眉道：“神降区的污染很严重。你们不害怕有去无回吗？”

    “你这话好奇怪啊，我为什么要害怕？”投影歪了歪头，“反而是你，一个仪式中断的祭品，为何不和我们一块同行？反正你迟早都要返回神降区，继续完成剩下的那一半仪式，不是吗？”

    姬森磐的身形僵硬了。

    投影说：“我们可以顺带捎上你，看在你和花梦期是朋友的份上，我给你开个友情价，你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