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

    谢灵犀直直从石凳下栽了下去,刚换好的衣裙在地上滚出几条褶皱来,她顾不着来者何人,先护了自己的头,露出的手腕在地上擦出一道血痕。

    箍在她颈间的手愈紧,让她喘不过气来,一时间挣扎着拍打上方之人,猛咳几声,舌尖刚露出一点嫣红,便被狠心地捂住了嘴。

    又掐脖子?!

    或许是见她迟迟不吭声,伏在身上那人不知何时站起,拖着她的衣领便要往池塘里丢。

    谢灵犀头脑已不清明,这下终于寻了机会大口吸气,泪眼迷蒙间,瞧见池塘死水上聚起肮脏蚊虫,她嘶哑道:“且慢!”

    那人顿了脚,迟疑片刻,放下了她。

    这一身衣裳早已不成样子,滚满了尘土草粒,肩上绣花在方才动作中撕扯开来,露出雪白肌肤,谢灵犀摸了摸被掐得通红的脖子,撑着手肘站起。

    “我迷路至此,并无恶意。”

    面前这竟是一位妙龄少女,粗缯布衣难掩芳华,只是全身皆素净,无任何朱缨宝饰,一头黑发随意绾着,眉眼如野草重生,蕴了燃不尽的星星之火。

    她身体作防御状,嗤笑道:“迷路?骗鬼呢?”

    说着打量了几眼谢灵犀,“这般年轻貌美,你是那老东西新纳的妃子?”

    老东西?

    莫非指的是——

    谢灵犀细细将“圣上”两个字咽下,既在宫中,观其年龄,眼前这人应当是位公主罢,这是她怎么记着前世何来这么一位深居冷宫的公主?

    对了,谢灵犀恍然记起,谢衡被诬告的那场与北疆诸部的苦战,一位公主也陨落其中。

    当时圣上欲遣公主和亲,三宫六院的公主皆有亲娘母族庇护,后来从冷宫里推出来一位无名公主,连圣上都不知她何时生在那小小院落里,于是匆匆封了名号,八抬大轿送了过去。

    后来再听到这位公主的消息时,是连同兄长的死讯传来——公主夜刺大汗,打翻了烛台,殁于大火。

    不过那时,谢灵犀已无暇顾及旁人,谢氏一族就此凋零,她报完仇也该随父母兄长去了。

    记忆回笼,谢灵犀走近一步,语气也放柔了:“我不是。”

    “我叫谢灵犀。”

    燕云慢慢后退,思忖着:“谢家的娘子?”

    谢灵犀点头。

    “方才在游宴中打湿了衣裳,便来此换洗,不慎迷了路寻到此处。”

    她说的应是真话。

    燕云儿时远远见过谢父一面,那时她尚未对父皇失望,有一次偷偷溜去御花园,便见父皇与一个俊秀的大人谈话,她不慎从树下掉落,本以为会受到责罚,却听那大人笑道:“孩童喜动,敏而不讷,陛下不必如此苛责。”

    那日父皇竟对她笑了,和声和气让嬷嬷将她抱回殿中。

    后来她打听到,那位便是谢家族长,名声震震的“美髭须”。

    她早已记不清那好心的大人模样,如今打量着谢灵犀,竟觉得她这周身不紧不慢的气度与那人形肖,“你定是叫人骗了,此处是冷宫,可不是给你们金贵娘子喝茶穿衣的地方。”

    谢灵犀也猜到,请教道:“那该如何出去?”

    那方上空歌舞升平,燕云迟疑半响,“……我不能出去,但……”

    正说着话,黑压压的殿内竟传来一个声音,听着苍老,但十分和善,“阿云,何人来了?”

    燕云忙大声回道:“娘,您别起身——”

    谢灵犀见她像松鼠般一下子窜了进去,思索片刻,裹了衣裳,也跟着踏进殿中。

    阿云……这位殿下是叫燕云么?

    皇后的一儿一女皆名为繁盛昌隆、圆满充盈之意,偏生她却叫浮在空中、半生漂泊的云。

    殿中光景更是让谢灵犀倒吸一口凉气,无甚家具摆设,遑论书案衣橱这些了,连张雕花大床都不见有,只一方勉强挤上两人的小榻,倚在窗前。

    圆窗上落满了蜘蛛网,乌压压地沾了许多细小蚊虫,引进池塘的黑水里。

    燕云的母妃年轻时定是为名扬四方的美人,即使如今久病缠身,居于榻上,也能窥见一二美人的痕迹。

    燕云正为她母妃忙前忙后,打了干净的水来,细细擦拭着。

    见谢灵犀跟进来,语气生硬道:“我这可没有让你落脚的地方。”

    受了她母妃一顿轻斥,“阿云,怎么与人说话的?”

    谢灵犀倒不在意,就这般零落地站在一旁,开口道:“娘娘这是病了?”

    淑嫔笑道:“我早不是娘娘了……这病,有十余年罢,也治不好了。”

    “娘子怎的到这来了?”

    谢灵犀将缘由与她一说,淑嫔了然之际,没错过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心疼之色,便不动声色地将母女两人故事一说,果然听谢灵犀道:“圣上不仁,您为何不想法子脱身呢?”

    便是据她所说,这冷宫已许久未曾有人光顾了,那丢了一个被废掉的娘娘,又有几人能当回事。

    淑嫔听罢只当笑话:“怎会有你说的这般简单?”

    “更何况,我走了,阿云怎么办……可就再没有人会护着她了。”

    这位误打误撞进来的娘子定然是个有善心的,她命不久矣,但阿云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谢灵犀若有所思。

    依方才这殿下的身手,十个她也打不过燕云一人。

    她迂回道:“那您这病可如何是好?可否请个太医来瞧瞧?”

    淑嫔失望地摇摇头。

    燕云见母亲面色灰暗,又不好了,慌张之际,正要请谢灵犀出去,却听前方传来阵阵嬉闹,十余处脚步参差不齐,又气势汹汹,似来寻人。

    这时,谢灵犀猝然往她身上歪倒,燕云虚虚扶着她,不经意间一嗅,皱眉:“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

    谢灵犀也闻了闻袖子,确有一股幽香传来,“约摸是偏殿里的熏香。”

    “这可不是什么熏香!”

    燕云只是淡淡吸了一口,此时身体便不自觉地涌起燥热之感,她缓缓运气将灼热逼退,见谢灵犀仍神定气若地站着,大惊:“你这娘子,被人下□□了还不知,要死走西边去,别让我沾了你的倒霉气!”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却动手扒起了谢灵犀的衣裳,从脚下木匣子里翻出一身尚且干净的衣裙,“你穿这个罢。”

    那身衣裙素白染了杏黄色,看着是许多年前裁成,已洗了数遍,但所用面料精美华致,翩翩窈窕仍不过时。

    谢灵犀接了衣裳,却思忖一二:“这不合适。”

    说话间,燕云顺手便丢了她那身方才在地上滚得破破烂烂还沾了催情香的衣裳,强硬地给她套上,“这衣裳谁也未曾穿过,你怕什么。”

    “幸亏你出来得早,不然此番可就难熬了。”

    谢灵犀被她拽着抬手伸脚,笑了笑:“这药性不大,无事的。”

    燕云心说它差点要把你腌出味了,但见这娘子看着真无一丝反应,穿衣系带中见了她手上骇人伤痕,仍是乌压压一片瘀血,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谢灵犀系好衣带:“这没什么,刀尖上舔血的常事罢了。”

    她见这天真无邪的公主殿下一脸茫然,不疾不徐道:“这催情香也是一样,对我不管用的。”

    此时前殿中声势浩大,男男女女交谈、嬉笑此起彼伏,各方脚步嘈杂不可思量,谢灵犀刚踏出一步,又意识到什么,对燕云道:“殿下,可否为我引路?”

    一身清贵铺洒在冷宫中,犹如朝露朗月。

    燕云愣神,真如她所说踏出门槛,听身后淑嫔突然道:“阿云,娘好冷,帮娘寻个火炉来。”

    这是三伏日。

    燕云没多想,只知道娘亲许是久病缠身,冷了,从隔屋杂物中翻出一个简陋的铁盒子,借杂草粗糙生了火,进屋时,见谢灵犀与她娘不知在说些什么。

    淑嫔躺在榻上,给了谢灵犀一个东西,见燕云回来了,抬眸柔柔:“阿云,小心蚊虫。”

    ……

    半个时辰前,一宫婢惊慌失措地撞入宴席,扰了诸人欢畅,卢皇后面色不好,正要将人押下,却听她哭哭啼啼要说些什么。

    便将人泼了碗冷水,待她冷静下来,竟道出一个骇人听闻的事情——

    “奴婢、奴婢方才受公主所令去寻谢娘子,路过芳华殿时,听闻其中有男女作欢寻乐之声,便忍不住一看,竟然看见……看见……”

    这婢子是受了惊,在此处闭了口,卢皇后凛然:“你说罢,看见了何人?”

    “是、是……谢娘子,她与一个郎君厮混在一起——”

    话音刚落便被人甩了一巴掌,动手者是徐芫,当时与谢灵犀在书苑争论之人,她虽不齿谢灵犀的做法,但至少认同她的品行无垢,“主子的事,小小婢子怎敢随意议论!”

    宫婢立马跪下,不断磕头,泣泪俱下:“娘子饶命,奴婢句句真言!”

    她一把攀上皇后的金贵玉足,被卢皇后身旁宫人狠狠按住,背脊垂下,嘴中仍字字泣血——

    “娘娘!娘娘信我!奴婢真的看到了!那位娘子头戴一支碧玉菱花双合玉簪,由城西珍宝阁妙手打造,全京城只此一支,奴婢绝不会看错!”

    谢灵犀今日戴的正是一支菱花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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