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心

    晋王?

    这一反转让众人猝不及防,还未等谢灵犀辩驳,身后一华服男子飒飒而来,面若冠玉,乌发簪缨,富贵人如豪燕,自是一派神定气闲——

    燕稷本在前殿与众兄弟虚以委蛇地喝酒,一起身的功夫被宫人引至这,见人团簇着,起了思量:“出何事了?”

    屋落花影,谢灵犀如避瘟神般侧身。

    柳续闻声绷紧了身子,如临大敌。

    其余众人压抑着心绪,极小范围内惊呼了一声——

    晋王殿下!

    皇室贵胄,仪容华美,将来命途定是坦荡,何不在此博个美名呢?

    想罢,一贵女晃着金步摇,将原情徐徐道来,末了,轻蹙眉头,好心道:“殿下,此事定是这婢子空口胡诹,万万不可被她的话所蒙蔽!”

    县主一玩伴也力争,面上洋洋:“这可说不准,要说我们这其中有多少好心肠,我是不信的——诸位心中自多盘算,她谢灵犀也不例外。”

    那先开口的娘子顿时涨红了脸,葱指轻颤:“你自己心坏,我们可不是歹人!”

    “瞧你这冠冕堂皇的模样,真让人生厌!”

    “……”

    屋中人还立着,恍恍烛火映着诸位娘子郎君旖丽面庞,无人料到这焦眉簇高火的大殿中,这两人竟不管不顾地吵了起来。

    饶是这番,燕稷温声:“诸位、诸位——此事实在是无妄之灾,我与柳大人私交甚好,何来夺朋友妻子的嗜好?”

    “况且,”他顿声,晦暗不明地看了眼正低头整理衣襟的柳续,续道,“纵是柳夫人同我有意,也该是春月之前的事了,木已成舟,就不必再翻旧账。”

    此话一出,众娘子窃窃私语,便是信了半分,可有意者听着,失色遮唇——

    这话虽说的婉转诚恳,不就是当着人家堂堂相公的面诉旧情!

    这般说来,这婢子的话也有几分是真!

    谢灵犀想杀人。

    不甚亮堂的殿中,她夫君嘴唇轻抿,微微敛目,云青色的衣襟被不轻不重地抓出了几道褶子。

    她亲手所绣的一串新竹被雨摧折。

    眼见燕稷一副无辜模样,殊不知殿中上下因他之语混乱不堪,林嫔之事自有皇后定夺,此时逞口舌之快也毫无快活之意。

    想着,谢灵犀上前几步,珠钗微动,柳眉轻挑,端足了矜贵世家的气派,“殿下此话何意?这确是无妄之灾,殿下解释之余,倒像是为我罪加一等了。”

    燕稷:“孤王不明白。”

    他明知谢灵犀话中所指,此刻却是先轻轻皱眉,再一舒展,眼中浅露了些歉意,“我们的诗酒之情、同门之谊,在柳夫人眼里便这么不值一提么?”

    谦卑至极、儒雅至极……

    像极了二月春风中一尾寻檐避雨的飞燕。

    前世她便是爱了这副模样。

    可谁知这只堪堪是面前之人的一副伪面孔罢了,欲谋大事,有什么装不得,又何谈欺骗?

    前世他害谢家如此,对峙之时,也只轻飘飘一句话,甚至噙着笑——

    “灵犀,朕也不想杀他们,谁让你父兄他们要节制十二州兵马呢?”

    青山埋骨十二柩,谢家世代是忠臣。

    什么节制兵马,不过是杀人的托辞罢了。

    谢灵犀猛然从回忆里抽离出来,见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人,她新嫁的郎君如一柄青松携着春山新雨挡在她面前。

    原来如此。

    可柳续绝不是谁人的赝品,他才是濯枝雨下长成的谦谦君子,纵使身着粗衣也难移其质,海纳诗文百斗,深藏孺子慈心。

    柳续开口:“不敢高攀殿下。臣与内子学的是治学经,殿下修得是社稷道,内子不喜出门,年少便嫁与了我,与殿下何谈什么情谊,小时不知事罢了。”

    这里的“小时”指的便是燕稷。

    分明是讥嘲之语,可在旁人看来,他们不了解这位状元郎的秉性,倒觉得是在为谢灵犀温言开脱。

    毕竟没有哪个郎君能容忍自家娘子与旁的男人传些是是非非的旖旎谈闻。

    谢灵犀掩面,忍不住没笑出声来,见柳续回头哀怨地瞪过来,才敛了唇角,附和道:“夫君说的是,我与晋王殿下不熟,夫君可千万别错怪了我。”

    这回轮到燕稷脸燥。

    他与这对夫妇确是不熟,在宫中如鱼得水活了二十年,没料到两人说话竟是这般噎人。

    不过这阴郁之气只消片刻便烟消云散,燕稷又恢复常年笑面,如沐春风般:“柳大人真会说笑!本也只是一场乌龙,既已解释清楚,孤有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柳续作揖:“殿下慢走。”

    这人走便走了,还有众女郎踮起脚挤出三圈外去观摩他的潇潇背影,而方才那还颇有底气的宫婢失了声,此刻如考丧妣跪倒在地。

    谢灵犀眯了眯眸子,心中揣度今日之事是何人授意。

    那位高傲的公主殿下?

    或是被她狠狠得罪的县主?

    她谢灵犀平生呛的人多了,真正动手却没几个。

    可不管怎样,她骂的人都是该骂的,自己道德败坏,便不要怪旁人多事做回判官,道几句正义之言而已。

    再退一步,若是未将火惹到她身上,谢灵犀自是没这个闲心说些刻薄之语的,便是你先欺人,难道还要奢望着别人忍气吞声,吃了哑巴亏么?

    想毕,她缓缓撩开衣摆弯腰,睥睨那宫婢,眸中无边浩荡威严,“我堂堂谢家女,便是要勾搭哪个郎君,也不会要你这种说个话便畏畏缩缩眼神没处使的婢子办事。”

    “你方才是朝哪儿看呢?西北角?那位穿碧玉衣裳的娘子,是你主子么?”

    红柱旁,那碧玉娘子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众人哗然!

    脚下婢子抖得更厉害,泣音凄然:“谢、谢娘子……”

    谢灵犀无暇顾她凄春悲秋,颤颤求饶,只是摆了摆手,春桃见状立马搭了过来,在殿中泛起一道水蓝涟漪。

    “走罢。”

    没甚好纠缠的,有贼心没贼胆,指尖一点就泄了气,是如何想出这等拙劣的陷害人的法子的?

    已至中夜,月落鸟眠,谢灵犀一出殿便见着葱郁草木后有猫影窥探,她回头看芳草殿,仍有许多人立至其中,晕倒的娘子又醒了过来,转着眼珠说些什么。

    春桃见自家娘子停驻不前,口中念念有词,不禁问道:“姑娘,你在数什么?”

    十、九、八……四、三、二、一……

    “铛——!”

    酉时至。

    只见芳华殿后,俶尔烧起熊熊烈火,火苗窜的千尺高,如饕餮大口,几乎要将皇城里一切阴影吞噬殆尽。

    “姑娘这——!”

    春桃初柳一惊,见本还在芳华殿簇拥的人群如鱼贯水,个个拎着裙摆惊慌失措吩咐着宫人泼水灭火,更有勇猛者,猝然踏进那偏殿中,似要救什么人。

    谢灵犀扯了扯嘴角,眸色微动:“无妨,走罢。”

    方才她耐住性子与他们纠缠,便是为了等此刻冷宫高火,淑嫔欲以金蝉脱壳之计换一线新生,避不开后宫狐狸窥伺,定要付出一些代价。

    淑嫔便是那个代价。

    昏暗光影中,前殿唱荷花戏的角儿早已歇了工,宴席上清香米糕被扫荡一空,柳续扶着官帽如春燕般追上来,见谢灵犀眼疾手快拉住一人——

    “殿下,同我走罢。”

    ……

    《长安轶闻录》有云:前些日子中宫以荷宴请诸家郎君娘子,莺歌燕舞之时,不知是谁的灯盏惹得冷宫走水,火势甚大,三日不息,不慎烧死了一位娘娘和她的公主。

    焦尸被草席裹着仍去了乱葬岗。

    ……

    柳宅。

    谢灵犀合了书页,见濯濯晴日,一众花树中,柳续淋着汗,如鹤濯羽般摘下官帽脱了外袍,大步迈了进屋。

    “今日回来得这般早?”

    柳续接了莲蓬,细细剥开莲心,“今日我被叫去国子监助教,未站几刻便被那老先生请了回来,道我是‘不合时宜’之人。”

    谢灵犀不用想,便能从早先他高中状元时那掷果盈车中窥见一斑,闻言笑道:“改日蒙面去罢。”

    柳续无奈一笑,“那约摸连国子监的大门都进不了了。”

    说话间,他给谢灵犀剥了满满一琉璃碗的莲子,终于想起前些日子他们深夜细语,却仍纠缠不清的事情。

    “那晋王……”

    这话一出谢灵犀便掩脸求饶,“承之,可别翻我旧账了!”

    柳续强硬地拉下她的手,严肃道:“不可,此事不清,我夜不能寐。”

    谢灵犀素手摆弄着裙子,正要再说些什么,只听这郎君道:“那晋王与你少时师承的,可是石琨石老先生?”

    谢灵犀点头。

    “是,老师性情古怪,燕稷少年时不愿学他的守成之道,虽然每日光临,却不得老师喜爱。”

    石琨乃是石家家主的胞弟,痴于治学,不加官身。因家中依仗,凡是不通晓是非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敢训斥的。

    而其青睐有加的学生有三,谢灵犀便是其中之一。

    柳续了然:“这位老先生便是修远兄的亲祖父。”

    “正是,”谢灵犀擦拭了汗,将心稳当当落在肚子里,惊奇道,“承之问这做甚?”

    “今日这位先生递了状纸,经礼科时被修远给截了。”

    谢灵犀思忖一番,再掩面痛呼,“老师写的什么?”

    石琨曾经一纸达明光殿,骂了天子上下三代,其言也犀利,惊天泣鬼神!

    柳续也无奈:“大叱圣上凉薄,要为死去的娘娘公主申冤。”

    谢灵犀下意识往后院看去,只见门外光影交错,依稀瞥见燕云坐在池塘边,素衣绾花,任由白石在她身旁激水敲石。

    “公主殁于大火。”

    谢灵犀道:“明日家中有贩香料的商队,接她回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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