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附近的一家餐馆吃过饭，往苏落姥姥家赶去。
苏落姥姥家坐落在海边的一处渔村，渔村被丘陵环抱着。
房子靠近海边，顺着房子后面的草坡下去，有一小片碎礁石沙滩。
两室一厅的民房，中间一个院子，门口的铁门已经锈迹斑斑，只有门上的锁是新的。
“姥姥姥爷前几年去世了，我每年寒暑假都会过来打扫卫生。”苏落打开大门，打开大院的灯，照亮了有些杂乱的院子。
院子里堆了很多杂物，裂开的水泥地缝隙里钻出枯草，被风吹得摇摆。
“暑假后就没来过了，屋里我打扫过稍微擦一下还是能坐人的。”苏落带路，打开堂屋的门。
一只小巧敏捷的灰老鼠在房间中央表演了一出50米冲刺。
苏落抓着门把的手僵住一秒，心里祈祷门缝不够大，她挡着贝远看不见。
因为身高的差距，贝远显然能越过她看到室内，因为贝远明显也僵住了一秒。
苏落倒不是特别害怕老鼠，但她担心贝远洁癖或者被吓到。
苏落尬笑：“额……”
贝远面不改色地评价：“北方老鼠挺小巧的。”
苏落见贝远不怕，放下心来：“我小学的时候，邻居家有老鼠，让我去帮忙抓，大老鼠跑了，我找到一窝粉色的小老鼠，拎着尾巴往地上摔，有的一下摔不死，还得多摔几下。”
“……”贝远犹豫了一秒，思考自己要不要为了治疗踏入这间屋子。
两人进到屋里，苏落打开空调，又搬来两个干净的凳子。
堂屋两侧是两间卧室，两边都有土炕，苏落想烧火暖和一下，于是往锅里倒了一盆雪，抱来了很多木柴，准备烧火。
贝远不知道苏落要做什么，犹豫问：“你今晚要住这里吗？”
苏落说：“不，就是烧一下火。房子太久没人住会没有人气，很快就会倒了的。”
苏落很快将火生了起来，贝远看了一会儿，问苏落拉的木头箱子是什么。
“风箱，用来给灶底送风的，助燃。”
苏落说完，边拉边侧耳听声音：“坏了。”
“怎么了？”
“风箱声音不对。”
苏落拆开风箱，风箱的原理是一个长方体里加一个横截面的木板风挡，通过前后移动挤压空气让风吹进灶底输送氧气，木板风挡四周钉着鸡毛用来滑动和增加气密性。
此时风挡周围的一圈鸡毛被老鼠啃得七七八八，一拆开鸡毛乱飞。
贝远从没见过，被苏落利索的拆风箱和修理惊得一愣。
“你还会修风箱。”
“小时候见我姥爷修过好几次，里面暖和又安全，老鼠喜欢进去。”
清理完风箱，苏落又将风箱重新拼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丢在这里了，一直跟着姥姥姥爷，我姥姥姥爷是我最亲的亲人。我十二三岁的时候被父母接到身边，但我高中的时候，叫爸妈还会有点叫不出口。”
“以前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所以爸妈不喜欢我，后来发现，无论我做到多好，都不会得到表扬。”
苏落顿了顿，对贝远控诉道：“我有次考了第二名，我妈问我为什么考不了第一，开家长会脸都是黑的。”
贝远赞赏说：“我觉得你很优秀了，她确实是一个要求严格的家长。”
苏落耸肩，说：“才不是呢，我弟考倒数，她包容得很，说学习不好也没什么。”
说到这里，苏落延伸道：“她经常说，有多少大老板甚至小学都没毕业呢，我就跟她吵架，我说那是因为改革开放的时候，供需不平衡，很多小学初中没毕业的人做生意，只要稍微有商业头脑，做生意是稳赚的，放到当下，顺应时代风口做互联网起家的大老板，哪个不是名校毕业？”
贝远微微挑眉。
苏落自我安慰道：“话说回来，其实我明白我和我弟的区别对待一个重要原因是重男轻女，但这个讲起来就太无聊了，反正都差不多。”
苏落顿了顿，说：“我还算好的，我有个女生同学是家里老大，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就因为重男轻女加上超生，小时候她受了好多好多委屈。”
风箱里的灰土让苏落咳嗽起来：“哎，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抱怨，好吧我就是在抱怨，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啊，凭什么作为女孩，我就不能被重视？”
“咳咳……我以前觉得女孩怎么了？我要比男孩更优秀，所以拼了命的学习，可我家人还是不满意。”
“其实我姥姥姥爷也重男轻女，小时候表弟抢我的玩具，我抢回来他哭，我姥爷都是打我骂我的。”
“哦，说到家暴这个，小时候我挨过姥爷很多打，扫帚啊柳条啊棉花秸秆啊等等，胳膊腿上都是青，打我还不许我哭，哭就打得更狠，让我憋回去。”
“我爸爸打我打得少，他打我妈比较厉害，我每次都维护我妈，可是我妈好了之后又跟我爸和好了，一起针对我，我就感觉自己被背叛了，唉，很难受。”
苏落鼻子一酸，又自嘲：“乱七八糟的说了一堆，算了，都过去了，陈芝麻烂谷子真恶心。”
贝远眼神温和又坚定地说：“是旧事，但不恶心，那些日子你一定很辛苦。”
她不想被贝远笑话，可贝远听完，眼里似乎多了一些她看不清的东西。
像怜悯，又像心疼。
深井里投下一枚石子，苏落一刹心惊。
然后，贝远皱起眉头，在苏落的目光中，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抱歉，可能有点感冒了。”贝远道。
合着那个奇怪的表情和眼神是因为想打喷嚏，吓她一跳。
苏落乐了，笑着抬手伸到他脸侧，贝远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仿佛被吓到。
“你干嘛？”贝远睁大眼睛。
“鸡毛。”
苏落从他耳侧拿下一片小绒毛。
贝远松了手，表情讪讪的。
苏落见贝远脸色不对，问：“你很不舒服吗？要不先吃个感冒药？”
贝远摇头，苏落撑着脸说：“贝老师，通过这两天的接触，我突然感觉你好像没那么神圣了。”
贝远没有答话，他往灶里添了一根木头。
修长的食指推了一下眼镜，抬眼看她的时候，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平淡。
苏落无奈道：“哎，刚有点亲近的感觉，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雪水融化又被烧开，苏落一边添柴，一边说着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贝远沉默地听着，只是眼神开始飘远，仿佛在听她说话，又或者在思考什么事情。
不知不觉，凌晨。
房间里暖和起来，雪也烧干了两盆，苏落提议道：“贝老师，我们去看日出吧，再有四五个小时太阳就出来了。”
贝远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苏落觉得今晚上的贝远有点奇怪，但是具体哪里奇怪她也说不上来。
只是她第六感觉得，她和贝远之间的透明薄膜被撕破了，而贝远在试图恢复。
贝远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做了一个什么决定。
“我有点不舒服，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开车带你过去，你可以在车上等。”
感觉到贝远疏离的语气，苏落蹙眉。
贝远道：“今天太晚了，我现在的状态不太适合继续咨询，所以不能陪你了。”
苏落张了口，又将话咽了回去。
她不是想咨询，只是想去看日出。
贝远之前说可以不以医患身份相处，让她叫他贝远，现在又搬出身份，不是拒绝，但可以理解为拒绝。
苏落道：“不好意思，麻烦贝老师了，这么晚还陪我，我不去了，下次再说吧。”
贝远问：“现在回民宿吗？有些晚了。”
苏落摇头：“不用了，我今天想在这里睡一晚，这里有空调，炕也烧热了，不冷的，这边我很熟，没有危险的。”
确认苏落留在老房子安全，贝远告辞。
“这次咨询就先到这里吧，我明天回上海，如果还有其他问题，我们下次咨询再聊。”
告别来得猝不及防，苏落缓了一下，点头：“好。”
“再见。”
“再见。”
苏落站在门口目送。
汽车的尾灯消失在远处。
后视镜里，高挑纤瘦的身影被风吹得越来越不真切。
转过街角，停下车。
贝远仰靠在座椅，金边眼镜下一向温柔的眼睛，此刻却仿佛落了迷雾。
右手手掌，摊开。
仿佛还有抓她的手腕时，温热细腻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