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云儿亦想劝朕御驾亲征?”周王话说出口,房中气氛急转直下。

    一抹春光掠过堂下,姒云倏忽回神,惊觉自己的失言,松开他衣袂,连忙摇头道:“云儿失言。如大王所闻,云儿来自褒国,是以对犬戎一族亦稍有了解。”

    堂下细风阵阵,杳无人声。

    见周王并不反对,姒云稍作忖度,继续道:“云儿自小听闻犬戎族人生性残暴,对族人都鲜少手下留情,何况周人。何以伯士大人被俘后,他们一不杀人灭口,二不长驱直入,反而一反常态地提出议和?”

    周王的神情做平复如常,仿若蒙着晨雾的目光逗留在她身上许久,若有所思,却不发一言。

    姒云低垂着头,眼前除却周王的祥云纹布履别无他物,无从判断他的反应,姒云鬓边渗出细细密密的汗,肩上如负千斤,迟疑片刻,又道:“云儿猜测,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凝眸许久,周王的眸光微微一颤,眼帘下垂,淡淡道:“坐下说。”

    “诺。”

    姒云不敢耽搁,落座的同时,心中揣度已如连珠放炮般脱口而出。

    “云儿记得曾听子叔几人提起,镐京已数月不曾落雨。犬戎在镐京以西,镐京尚且无雨,犬戎族地只会更甚。云儿想,他们擒拿了主帅却裹足不前,怕并非改变战术,而是后备军需不足,无法支应他们长线作战。”

    周王垂敛着目光,颔首道:“不瞒云儿,看出此事之人不少,只苦于没有破局之法。云儿既看出了端倪,不知可有良谋?”

    “若是应允他们所求之物,征收林泽税事小,惹民怨沸腾事大。”姒云眉心紧蹙,神情凝重道,“再者,若是让他们得了甜头,来年再逢旱事,他们必会如法炮制,卷入重来,经年反复,恐成后患。”

    周王依旧低垂着眼帘,沉吟不语。

    思忖片刻,姒云倏地抬起头,正色道:“大王,八师虽远,声名依旧能够震慑。云儿浅见,不如修国书两封,一封让申侯带去犬戎,一封由虎贲快马加鞭送往成周。”

    “申侯?”周王抬眸,眼里若有不解,“为何是申侯?派他去犬戎作甚?”

    姒云一怔,她忘却自己是在哪里看来的信息,说是西周覆灭之时,申国之所以能和犬戎达成同盟,是因为两地毗邻,他二人祖上早有姻亲之好。

    放到眼下,耳目遍地的周天子尚且不知此事,她要如何解释自己的未卜先知?

    “许是云儿记岔,依稀听谁人提起过,申侯祖上与猃狁有姻亲之好。”她抬眸偷觑对方,小心试探道,“云儿想着,犬戎作乱已成祸患,派申氏族人前去谈判或能事半功倍。若能与之达成同盟……”

    “云儿想让我大周降尊纡贵,与之同盟?”姒云话没说完,周王冷然开口。

    姒云一顿,后知后觉周王莫不是抵触“同盟”两字?

    似乎也不难理解,周人从来认定自己是“中国”,是“正统”,举目四海之内,唯有周王是“天子”。蛮戎狄夷之类,如何配与我泱泱大周平起平坐?

    姒云眸光忽闪,她虽不能苟同此等种族贵贱之论,却也清楚此间不同于现世,是非尊卑观念的改变非一朝一夕。

    “云儿言错。”她连忙低头,轻道,“云儿的意思是,大王不如让申侯前去知会对方,若是伯士大人安然回朝,十月丰收之时,大周愿以五谷万石作为谢礼。若不然,成周八师亦会于彼时恭候。”

    四下倏忽杳然,桃木屋内只剩春风绕梁。

    许久,周王从沉吟里回过神,一边轻叩桌面,一边若有所思道:“此计虽能解一时之困,只是有一事,云儿或许还不知晓。近年来大周天灾频频,三川竭、岐山崩,上游百姓已经颗粒无收数年,万石食粮……”

    思量片刻,姒云道:“若是为多产多收之事,云儿或能尽绵薄之力。”

    “云儿是说?”

    姒云抬眸望向春光潋滟的窗外。春晖拂照连天碧草,灼灼春华下藏着三千年的生计与秋实。

    她收回目光,朝周王莞尔一笑:“大王可还记得,方才云儿说,只这园子里便有三四种野菜正是时令?”

    周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不解道:“云儿是想让三川百姓一起去路边挖野菜?”

    “并非如此。”姒云抬袖半遮面,轻笑道,“云儿是想,若是大王恩允,能否让一善绘之人和云儿同去沣水两岸,将能食用的野菜绘图成册,以利三川百姓,此为一。二来,方才入园时,云儿见桃林后头还有一大片空地。若是大王允许,云儿想将那片地开渠通水挖成菜畦,看能否让园中野菜增产增收。”

    “增产增收?”周王眸光一闪,“云儿竟有此等本事?”

    姒云摇摇头,坦诚道:“不瞒大王,云儿虽认得几样野草,此前却从来没有下过地,是以能做到什么程度,现下定论还为时过早。只是想着,若能有些许功效,明年能推行于三川两岸间,或能解百姓一时之苦。”

    周王眼里若有浮光飞掠,颔首道:“既是利于社稷之事,云儿放心去做便是。”

    “多谢大王。”

    **

    朱漆斑驳的院墙外,一只早莺振翅而起,梧桐木里若有人影浮动。

    “大王一路步履如飞,我还以为是来找褒夫人兴师问罪,现下听着……”召子季转身朝向身侧之人,茫然道,“她擅闯此处,大王竟不怪罪?那位去了多久,桃林小屋便空了多久,细算起来已有十岁之久……大王待她实在不同于旁人。”

    嬴子叔一动不动凝望着窗内,却不应声。

    “怎么了?”见他神情莫测,召子季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可有异常?”

    嬴子叔眉心微蹙,轻道:“你我跟在大王身边近十年,何时见他用过野草?况且,大王熟知各国人文习俗,如何会不知,褒人从来不以蒌入菜?”

    “那她?”召子季一惊,“那蒌菜有异?”

    赢子叔目光微沉:“破虹之后,褒夫人与之前的确判若两人……”

    “大王出来了!”

    梧桐木间落影簌簌,两人默契噤声。

    却听吱呀一声响,春光斜照进小屋门廊,周王和褒夫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云儿为朕排忧解难,可想要什么赏赐?”春光潋滟的廊下,周王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廊下之人。

    姒云抬眸,笑道:“此间桃林已是厚赐,云儿别无他求。”

    周王举目环顾四处,又道:“若是要翻地成畦,便不算是给云儿的赏赐。除此之外,可还想要旁的?”

    四目交汇,姒云眼里倏忽闪过一抹狡黠:“什么都可以?”

    周王挑眉:“君无戏言。”

    满眼春色骤成滟滟春水,姒云眼里噙着明媚笑意,开口道:“既如此,云儿想问大王要个人。”

    “要个人?”周王不解,“什么人?”

    “云儿昨日在后花园遇见一名宫婢,瞧着颇合眼缘,不知……”

    “不可!”不等她说完,周王神色突沉,冷冰冰道,“此事之外,旁的皆可。”

    明媚笑意倏忽凝固在唇边,姒云眸光微怔,仿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还没能说出黛玉的名字,没能告诉她那女子是晋宫中人,既如此,周王何以知晓她偶遇之人是谁?想留下之人又是谁?

    她下意识望向院墙之外。

    昭昭春日如烟似雾,葳蕤如盖的梧桐木沐浴在早春日光下,正随风轻摇曳。

    怪只怪春日太好,周王眼里的冷淡和不满太过清晰,四目交汇,生于长庚时分,茂于婆娑桃林里的亲近假象被骤然打破,姒云错觉春寒料峭,凛得她一时有些喘不上气。

    她莫不是昏了头,何以以为一番推心置腹后,周王就会对她另眼相待?

    “除以之外,云儿别无所求。”

    许久,她按捺下心头云涌,淡淡敛下目光。

    周王眼里若有烦躁一闪而过,负在身后的手下意识抬起,又在探出袖口的瞬间陡然收回,如同被什么东西桎梏般,容不得他恣意。

    “既如此,”他转过身,淡淡道,“云儿好生歇息。”

    翩跹衣摆拂过纤纤春草,留下一地落英无声自摇曳。

    “大王!”眼见周王的身影出现在树下,嬴子叔两人纵身一跃,飞快跟上前。

    “大王,褒夫人不知她身份才会生出误会,不如让属下去和夫人解释一下?”召子季转身回望廊下一动不动的纤弱身影,忍不住开口。

    “子季!”赢子叔一记眼刀飞向他,厉声道,“大王自有打算。”

    “可……”

    “子叔,”早春一望无际的晴光里,步履如风的周王倏地停下脚步,回眸眺望缤纷落英里的桃林小院许久,敛下目光,轻道,“去晋宫一趟,把那宫婢调去褒宫。”

    “大王,”嬴子叔神色骤变,“若是让晋夫人知晓是褒夫人……”

    “不妨事。”周王轻摇摇头,“晚些时候送两盅补汤过去,就说是朕亲口交代,务必亲自送到她手中。”

    “诺。”

    春风漫漫流连处,桃李树下已成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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