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阳错

    “吱呀——”

    月华透过齐整错落的檐廊,斜落进空荡荡的堂下。

    炉中青烟袅袅,左右白烛被倏忽而起的风牵动,在堂下落成两道南辕北辙,又和谐为一的影。

    不期而至的开门声惊动跪坐堂下之人,她似拥着襁褓般仔细紧了紧怀中牌位,确认牌位依旧纤尘不染,才如被线牵引的提线木偶般,一寸寸、一寸寸徐徐转动身来。

    看清廊下之人,怀里的牌位陡然一紧,她死气沉沉的双目倏地一凛。

    四目交汇,姒云也借堂下明烛看清了太姜现如今的模样。

    三月不见,她原本只星点斑白的两鬓已经白花花一片,矍铄丰韵之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沉沉暮气,哀默覆拢。

    姒云生出没来由的错觉,好似太姜周身的生命力都因公子允的离去失了支撑,再多雕梁画栋,再多美玉无瑕,落入她眼中只是断壁颓垣,鱼目残贝,她眼所见、耳所闻,惟余满堂凋敝,静默与衰亡。

    见她如此,原本盘桓在心头的怨怼和质询突然没了踪影。

    “妾身见过太姜。”姒云错开目光,敛袂福礼。

    “你,”声音喑哑不似以往,太姜被自己的音色所骇,脸色倏地一僵,旋即敛下目光,缄口不言。

    姒云若无所觉,抬眼瞟见桌上那几道失了热气的菜依旧满满当当,她心下一动,朝太姜道:“太姜,妾身做了道甜羮带来,方才进园的一路,见今夜月色清朗,实在怡人。太姜可愿挪步莲池水榭,与妾身一道边赏月,边品羮?”

    太姜一怔,浑浊的双目越过她,看向月华下的莲池和水榭,沉吟许久,喃喃自语道:“已入秋了?”

    姒云颔首:“回太姜的话,田间黍穗垂首,再过几日便是秋分了。”

    “秋分?”咕哝着秋分两字,太姜倏地撑住身旁的香案,意图站起身。

    哪知跪了太久之故,她刚要起身,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坐回去。

    好在姒云眼疾手快,箭步上前,一手接住飞入空中的牌位,一手搀住她腰身,脱口而出:“太姜小心!”

    “如此也好。”

    等不及站稳,她忙不迭地接过姒云手里的牌位,小心吹拂,细细擦拭。良久,似打定了什么主意,她眸光一黯,一边放下牌位,一边颔首道:“有劳褒夫人将甜羮取来,老妇先去水榭静等夫人。”

    姒云连忙颔首:“太姜稍待片刻,妾身去去就来!”

    她返身跑回西宫正殿,找来宫婢一问,果然不出所料,井嬷嬷一直让人温着小食和甜羮,只等太姜什么时候有了胃口,能随时取来。

    “夫人之恩,来世做牛做马,嬷嬷定当报答!”

    井嬷嬷自小厨房端来甜羮,一边轻拭眼角,一边细细嘱咐:“夫人先去,水榭风凉,嬷嬷去找件夫人能穿的外衣,一会儿给夫人送去。”

    “有劳嬷嬷。”

    一炷香的功夫,姒云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甜羮去而复返。

    月色潋滟的水榭里,太姜已驻足廊下,任晚风吹乱华发,鼓起衣摆,一动不动凝望着满池枯枝败叶,目光悠远而沉静,好似已神游方外。

    满园萧瑟红销减,西风独自凉。

    “太姜!”看清亭下萧索模样,姒云立时加快脚步,提高音量道,“甜羮来了!”

    “……那年的莲花比今岁要好些。”

    听见脚步声,太姜仿似大梦初醒,拢起的衣袂微微拂动,却没回头,只凝望着无边月色,仿佛自言自语道:“那年我才及笄,央求父侯许久,他才允我带上两个亲侍一道出门游历。途经云泽时,我们遇见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民,怜惜他们无所归依,我自作主张,匀了些吃食给他们。”

    若有浮云遮秋月,院中凛风四起。满塘亭亭翠残影瘦,不忍细听当年事。

    “夫子常言,庶人不知礼,我总不信,还曾与他争辩。”太姜微微一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声音愈发低沉,“直到那日……我以为是好心,却给自己和两名亲侍带来了杀身之祸。他们将我留到最后,不是为我身份高贵,而是垂涎、妄图……”

    太姜喉头一哽,许久,长吁出一口气,哑声继续:“你可知,若非公子允恰巧路过那破屋,这世间原本早没有姜姮齐氏。”

    姒云步子一顿,轻手轻脚放下甜羮,抬眼见井嬷嬷正碎步而来,忙不迭地摆摆手,示意她暂且不要靠近。

    “……自那之后,我便相信父亲所言,君君臣臣,尊卑有别,自有道理。”

    姒云陡然抬头。

    原来如此。

    自那之后,“尊卑有别”四字便刻进了她的心里。而配得上周天子尊位之人,非晋夫人莫属。

    “他说,回鲁国后,便清点田庄,来齐国提亲。”

    浮云散去,夜风却愈发凛冽。

    太姜不自禁拢了拢衣襟,好似不忍回想,又不能自控,脑中不断盘桓当年事,声音愈发低而沉。

    “彼时我不知,他留了那几个流民一条命,不仅没能让他几人的感恩戴德,反而换来了变本加厉的仇怨和愤恨。他被人伏击,回鲁国养伤时,周王的聘礼下到了齐王府。”

    姒云眸光一颤。

    知慕少艾生欢喜,阴差阳错剩唏嘘。她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向秋莲清秋月,一时竟不忍卒听个中细节。

    “若说地位之尊,普天之下,又有谁人能比得上周天子?”

    此后经年,宫闱深深深几许,谁人变了心性,谁人初心不改,已无需赘言。

    濛濛秋月下,拂面而来的风倏忽凛冽。

    姒云不自禁拢了拢衣襟,走出水榭,接过井嬷嬷递来的外衣,又轻手轻脚走到太姜身后,一边替她披上,一边道:“太姜,此处风寒,不如先用甜羮?”

    太姜垂眸看了一眼身上多出的外衣,倏忽抬起头。

    视线交汇,姒云的眼睛倏地睁大。

    方才站在她身后,不曾注意她不仅换上了新衣,还上了盛装,像是……

    脑中的想法没能成形,太姜忽地垂下眼帘,眸间若有肃杀之意一闪而过。

    不容她反应,太姜一把拉住她手腕,转头看向莲池的同时,脸上倏地浮出明媚笑意,仿似她所见并不同于姒云所见,仿似时光流转,她突然回到了时光长河的最初,与公子允初见那日。

    “此生欠他良多,恩怨来世再算。旁人欠他的,总要替他讨要回来,来日奈何桥头复相见,才有脸面去见他。”

    晚风灌入喉口,太姜的声音不自禁发颤,如同离开枝头,落入风中的秋叶,飘飘荡荡,无所归依。

    听懂她的话,姒云瞳仁一缩,背上霎时寒毛倒竖。

    没来得及挣脱,攥着她的手陡然收紧,太姜目光一凛,转向月色潋滟的莲池,毫不犹豫纵身一跃——

    “太姜!!”水榭后头,井嬷嬷破了声的惊喝骤然响起。

    姒云被人拽着,秋水不停往耳中灌,不多时便已听不清岸上的声音。

    少顷,她从初时的错愕的回过神,反握住有些脱力的太姜,睁眼看向水幕之外。

    咫尺之地,披头散发、丹唇沁血的一张脸陡然放大在眼前。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本就如此,太姜面色如雪,瞳仁点墨,目光相触,唇角微微向上扬起,勾成一道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诡异弧度。

    “……不知为何受了惊,高烧不退半月,口中胡言乱语什么池里有女鬼。”

    嬴子叔的话再次浮出脑海,姒云心头狂跳,心下忍不住忖度,昔日周王在莲花池下所见,莫非就是此般模样?

    还有赵氏、齐氏……那些妄图脱逃的女御们,溺水已让人惶恐不安,扑腾时又突然撞见这样一张如鬼似魅的脸,冷冰冰盯着自己的样子仿佛看着一件死物,明艳的双唇好似下一秒就会化作血盆大口……如何能不惊慌失措?而后呛水而亡?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

    太姜的身子已大不如前,加上不眠不休多日,攥着她的手只一会便没了力气,而姒云,虽也是长途奔波而归,毕竟水性极好。

    眼看对方吞下一大口水,两眼已经开始翻白,姒云心急如焚,连忙反握住她手腕,环在自己肩上,看清水面上方影影绰绰所在,两腿一蹬,拼命朝水榭方向游去。

    “哗啦”一声响,姒云一边咳嗽,一边扛着太姜探出水面。

    “太姜!夫人!”

    “快快!快去帮忙!”

    “……”

    闻风而来的侍卫宫婢一拥而上,反将水榭挡了个严实。

    “让开!”

    好心换来无妄之灾,姒云心头拱火,顾不得太多尊卑上下,冷冷道:“井嬷嬷,烧水,煮姜汤,请医官,其他人哪来的回哪去,不必杵在这儿。”

    “这……”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踟蹰不定。

    “还不快去?!”姒云将太姜平放在地上,伸手探向她颈侧。

    围观之人太多,她不好施救。

    眼见太姜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她愈发着急,一记眼刀飞向井嬷嬷,怒道:“嬷嬷在等什么?”

    井嬷嬷正趴在太姜另侧,泫然欲泣,闻言浑身一颤,连忙直起身,挥散众人:“没听到夫人说什么?还不去办?”

    “诺!”“诺,奴才告退。”“……”

    脚步声次第响起又远去,姒云长出一口气,顾不得井嬷嬷满脸惊愕,解开太姜的前襟,托起下巴,清理起她口中脏物……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上次施救黛玉的经验,加上太姜落水不久,片刻功夫,就听“噗”的一声,太姜吐出一口脏水,慢悠悠醒转了过来。

    “太姜!!”井嬷嬷眼眶泛红,膝盖抵着地面挪近两步,拉住她的手,不停揉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这是?”太姜眼里浮出久违的懵懂,目光在她和姒云脸上来回许久,才哑着声道,“是你?”

    姒云和井嬷嬷一左一右搀她起身,却不看太姜,只朝井嬷嬷道:“扶太姜回屋,热水沐浴,吃一大碗姜茶。”

    “夫人也是,快随嬷嬷进屋吃碗姜茶……”

    那厢的井嬷嬷话没说完,姒云忽觉手上一沉,太姜再次攥住她的手,目光错杂。

    “为何?你不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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