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摇翠竹

    “夫人早知今日之事?”

    余晖拂过眸间,许姜从来黑白分明的瞳仁里不知何时蒙上一层水雾,秋光掠过,涟漪倏忽四起。

    她搭在廊柱上的五指微微曲起,指关骨不知不觉泛了白。

    姒云的无辜与怔然落入她眼中,又似有了全然不同的解释。

    “何时?回京途中还是启程前?是在臣女告知夫人途中会经过别院之前,还是,”许姜的眸光重重一颤,声音倏而喑哑,“早在洛邑时?夫人提起珍珠翡翠白玉羹,提起臣女听不懂的投资……是有意为之还是,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她深吸一口气,不敢相信心下猜测,事实面前,又容不得她不信。

    “夫人身份尊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为何会纡尊降贵,与臣女往来?”

    “许姜!”姒云杏眸圆睁,惊喝出声。

    她素来喜欢许姜的性子,也是因为她明白倾盖如故之意,而今听她如是揣度自己的初心,一时急火攻心,盯着她道:“你当真如此看我?”

    见对方倏地黯下眸光,丹唇紧抿,血色全无,气愤之余,又忍不住心疼,思量片刻,她近前一步,放缓声调,轻道道:“你我亲厚,近几日又日日在一起,若是一早知晓,我如何能瞒得过你?”

    “如何会瞒着我?”

    低语喃喃许久,许姜倏地抬起头,一动不动凝望她许久。

    流云汇聚,晚风乍起,一抹夕光拂过堂下,不知是水光还是旁的什么,姒云错觉许姜眼里若有怆然一闪即逝。

    “夫人陪伴大王日久,深得大王信任。”许姜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喑哑,神态如话平常,徐徐道:“夫人扪心自问,当真不知大宰为人如何,皇父平为人如何?若是知晓,何以不曾直言相告?”

    不等对方回应,她又敛下目光,惨然一笑,似控诉,又似在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为何只说,知慕少艾无过,两情相悦无过?为何只说,世间难得知心人?还教我编那劳什子的银杏花……夫人当真问心无愧,一无所知?”

    秋叶簌簌,晚风如慕。

    许姜的声音散落风中,眨眼消散无踪。

    “我,”姒云喉头一哽,鼻中突然泛酸。道理万千,而今听来全似借口。

    分明余晖脉脉,她却错觉耳畔狂风呼啸,乌云遮天蔽日,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当真问心无愧?

    “虢公,又一具!是男子!”

    两相对峙之时,虢公鼓已让人点起火把,汇集后院,砍倒一棵又一棵绿竹,翻挖土地,掘出一具又一具尸骨。

    铁锹吆喝声此起彼伏,回过神时,落入耳中的内容已经是:“五女三男八人,年龄处于十二到十五岁之间。卒年不详,看尸骸模样,大多在半载至三年间……”

    “虢公,找到了!陈公两年前走失的次女陈妫,果真在此!皇父平实在胆大包天!”

    “……”

    新月初升,庭间若有青竹飒飒,晚桂飘香,只刹那又被席卷而至的尸骨和泥土腥臭取代。

    事情的走向如此荒谬,荒谬到姒云分明不曾做错任何事,依旧感同身受许姜的伤痕累累,不知如何面对她。

    若她再谨慎些,早些想到,周王与皇父水火不容,容不下皇父安,自也容不下皇父平。

    若她能早一步提醒许姜,皇父族人或许并非良配,哪怕只一次,许姜聪慧,如何会不明白个中因由?

    “呵……”

    一声冷笑惊破暮色,姒云心一沉,下意识抬起头。

    灯火折进廊下,映入许姜眸间,她似乎在远眺夕照余晖风动竹之景,又似乎神魂出窍,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浮光掠过眼角,若有晶莹一闪而过。

    许姜置若罔闻,觉察出姒云的目光,唇角倏地扬起,笑容愈来愈盛,直至放声大笑,直不起腰。

    院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抬眸望来。

    “许姜?”姒云声若蚊蚋,不如如何是好。

    “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

    不等姒云靠近,许姜倏地直起身,眼里若有水光,脸上却绽出别样神采,似癫若狂,不同平日。

    “真真好意境!”

    她走出廊下,任他人侧目,任寒风拂面,眼眶渐渐泛红,双拳紧握又松开,身形却一动不动,也不发一言。

    新月跃过院墙,攀上柳梢,洒下满院清辉。

    檐下之人侧身而立,月华拂过她姣好却哀默的面容,在身后落下一道清瘦而颀长的影。

    孤身照只影,那是与“许姜”二字格格不入的清寒与孤寂。

    姒云将此情此景纳入眼中,心头倏忽生出某种没来由的急迫感,着急道:“许……”

    “劳夫人转告大王,”刚要出声,许姜已先一步开口,声音喑哑却冷静,好似与她素无瓜葛,“自今日起,许国与皇父一门再无任何瓜葛,请大王放心。”

    “许姜!”姒云眸光一颤,下意识伸手拉住她衣袂。

    层层叠叠的衣摆绕进沾了夜凉的指间,如流水、同细沙,倏忽而去,不见踪迹。

    几个时辰前与她无话不谈的姑娘,仿如追溯不迭的此间光阴,微微一顿,拂袖而去。

    眼见她的背影融于暗夜,愈行愈远,姒云欲开口挽留,双唇开合数次,如同被人点了哑穴般,发不出一丝声音。

    晚风簌簌,暮云席卷。

    她看见敛袖拱手的齐叔齐伯,絮絮叨叨的虢公,她能看清他们的手势与神情,却听不见周遭声响,心上狂风呼啸,耳畔只剩九字循环往复,萦回不绝。

    ——“夫人,你当真问心无愧?”

    姒云,你当真问心无愧?

    自来到此间,那些她欣赏的,与她有过来往的姑娘们,皇父婉、许姜……只是与她亲厚些而已,她们何错之有?

    因为与她结交而被利用,周王心思周密,以人谋局时,可曾想过,利用她们,或许也会伤害她?可曾因为顾念她的感受,有过片刻迟疑?

    利用皇父婉时,她与周王相识不久,或许谈不上情深义重。

    今日又如何说?

    她以为自南麓围场之后,虽不曾互诉情意,两人已有默契。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莫非依旧只是她一厢情愿?

    还是说,即便有情,朝纲国事在前,情情爱爱于周王实在不值一提?她的悲欢喜乐更不会被放在心上?

    姒云遥看流云来又去,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许久不得开怀。

    此种郁结在她连日奔波,于中秋日抵达周王宫,见到姒洛时到达顶峰。

    “你说什么?子澧传了什么话?”

    中秋午后,姒云抵达褒宫,等不及沐浴更衣,便听姒洛提起子澧已过来传过话。

    “大王不知我今日回来?”

    “知道。”姒洛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攥在手中,不时紧握又松开,低垂着头,像是有些手足无措。

    “夫人,”她抬眸偷觑姒云,小声道,“只是今日是桂月十五,依照旧例,大王会在中宫过夜。”

    姒云眸光一颤,内里好不容易梳理起的秩序,因着过夜两字,好似心弦被不知琴的稚子随意拨弄了几下,倏地一片混乱。

    她想起熹微晨光里的南麓王帐,周王旁若无人拥着她,眼里噙着明晃晃的笑意:“中秋节前可能回宫?”

    彼时的那句话,是在关切她的行程,还是在忖度别庄之事?是希望她能赶在中秋之前回宫,还是生怕她太早回来?

    原来只她一人当了真。

    “夫人,”见她失神,姒洛眼里浮出担忧,“那琴,还取来吗?”

    “琴?”姒云眨眨眼。

    下车时念着今日中秋佳节,若是能月下抚琴,听风赏月,想来也是美事一桩。

    此刻再看,原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姒云于愈发昏晦的目色里低垂下眼帘,轻摇摇头道:“不必管我,你几人自去赏灯,替我拿几壶桂花酿来便是。”

    “夫人,”姒洛上前一步,不放心道,“不若与我几人一道去赏灯?”

    “无妨。”姒云摇摇头,若无其事道,“若我去了,旁人如何能自在?放心去便是,我本就喜欢一人独处,旁人或许不知,你总归知我性子。”

    “那,”姒洛切切叮咛,“我去小厨房拿些点心来,夫人切不能只吃酒,不吃点心,酒多伤身……”

    “怎么如此啰嗦?”姒云佯怒,瞪她一眼,眼里又漫出笑意,“有劳洛姐姐惦念。且快些走,再不出发,木兰几人该等急了!若有多的灯,替我也放一盏。”

    “好!”见她神色好转,姒洛神情舒展,颔首道,“夫人想替何人祈福?”

    姒云望向倏而高升的中秋月,心口倏地一揪。

    中秋佳节日,天涯共此时,她远在异世的父母亲人而今是何模样?

    “系统,一直忘了问你,这边和现世的时间流速怎样转换?”

    「……」

    自姒云认识「奸妃不奸」以来,它的反应总是迅速、灵敏,符合人类对高等文明的一切想象。

    从没有哪次像今夜这般,直至圆月高升,直至姒洛放下桂花酿和小食,和木兰几人结伴而去,姒云才从簌簌的晚风里听见它满是为难的回答。

    「虽然身处不同的朝代和位面,可你们处在同一颗蓝色星球上,时间流速……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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