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

    “褒夫人?”

    姒云正思绪翻涌厘不出头绪,嬴子叔收剑回鞘,淡淡觑她一眼,忽然道:“洛邑城中闲梦楼,十里长街绿水边,有个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有人唤其为水榭。”他似若无其事瞟了一眼子月,又道,“对了,水榭的窗上还有几个活灵活现的桃木雕。”

    耳畔传来倒抽凉气声,姒云同时抬起头。

    他在说什么?

    那茅草屋分明只她、子月和子方三人知晓,嬴子叔怎会清楚里面的陈设?

    彼时在洛邑,他一直跟在她和子方身后?所以召子季才会放心随许姜离去,留她和子方在人生地不熟的洛邑大街?

    姒云的眼睛霎时浑圆,目光在嬴子叔和周王脸上不停来回。

    想开口,又忍不住自嘲。

    其实又有何惊讶,不过是证实了她方才就知晓,只不敢相信的猜测而已——周王一早知道她殷商旧人的身份,且以此为契,设下了今日之局。

    既如此,那些她信以为真的耳鬓厮磨,花前月下,几分为真,几分为今日?

    “是你?!”

    子月破了音的怒斥陡然响起,姒云心下一骇,下意识转过身。

    “是你跟在云儿身后,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那几个兄弟的命,还有我的脸,都是你!”

    姒云心里一空,垂着身侧的手陡然握紧,眼里满溢出不可置信。

    此话何意?

    洛邑之后,子月再不曾让人传话,不是因为路遥地偏,而是藏身之地被发现,殷商旧人受了重创?

    他以为她背叛了殷商旧人,出卖了他们的藏身之地,所以方才对视的第一眼才会满目怨恨?

    乱世之局,功过是非难断。

    她没想过背叛周王,亦不会出卖殷商旧人,可他们受到的重创却因她而起。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紧握成拳,关骨泛了白,姒云抬眸望向面无表情的嬴子叔,眼底若有讽刺一闪而过。

    “子叔,子方当真是为那两名窑中人所害?”

    “哐啷!”

    杳然无声的堂下响起一声突兀的杯盏落地声。

    姒云敛目望去,满堂纷乱里,不曾撤后的公子风正手忙脚乱扶起手边的杯盏。

    姒云心头一动,宴前让人传话,莫不是公子风一早知晓今日之局,想提醒她早作防范?还是无意间窥破了子方之死,想来告诉她?

    她抬眸看向九阶之上。灯火恍恍,影影绰绰,隔着浮光掠影,周王的神色实在看不太清。

    又或许,她从不曾没看清过对方神色。

    分明从入局的最初,她已堪破周王心性,那几张或深情,或冷淡的面容,都是他早已戴惯的面具,她如何会当了真,入了局,被当作棋子还甘之如饴?

    听她提起子方,嬴子叔微微一怔,下意识瞄看周王,又似若无其事瞟了一眼公子风所在,拧眉思量许久,沉声道:“如夫人所想。”

    堂下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几人言简意赅的你来我往有何深意。姒云却在听到夫人两字落入耳中的刹那,瞳仁蓦地一滞。

    夫人?

    刺耳的两个字揪着她战栗不止的心回到她不得已来到此间的最初。

    满堂烛影婆娑,仿如她历次心旌摇曳,时至今日才陡然清醒,洛邑时的心湖潋滟,围场时的两情相悦,乃至中秋时的巫山云雨……原都是她一厢情愿。

    自始至终,哪怕是花前月下,被翻红浪时,周王从不曾说过心悦与爱慕。

    是棋子忘却帝王心,沾了执棋人指尖些许微不足道的暖意,便以为十指连心,窥破了他的心。

    直至棋子被掷下的今日,她才想起“褒姒”身份之低微,而今处境之难堪。

    “周王,放他们离开,我等保证褒夫人安然无恙!”

    “哼!”“列阵!”

    耳畔传来子月失了节奏的喘息声,姒云依旧一动不动,周遭一切好似蒙上了一层无形无影的薄纱,她看不清,也辨不明。

    直至子月变了调的声音紧贴在她耳畔响起,那柄抵在她颈下的镰刀泛着冷寒,却又不自禁发颤,虢公鼓广袖一挥,藏身左右的虎贲齐刷刷架起弓弩,一道道沾了烛火的冷芒刺破周遭薄雾,映入她眼帘,姒云陡然抬眸,朝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莞尔一笑。

    一枝冷箭发出刺耳的啸鸣声,冷芒直逼她面门,猝不及防的,姒云脑中倏忽浮出那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哀默大于心死。

    她不知自己此刻的感受能否被称为哀默,那是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心跳依旧,却无知无觉,取而代之以无边无际的空茫与虚无。

    “情绪”本身离她而去,她不知爱恨,忘却喜怒,不知此间何间,更不提避让与闪躲。

    依旧停留在九阶之上的视线渐渐涣散,旒冠冕服愈发模糊,她突然有些记不清,系统是怎么说的来着?

    她是褒姒?还是褒姒是她?

    那位记录下褒姒只言片语的稗官想必是今日之后才认得她。他不曾杜撰,没有说谎——褒姒无悲无喜,从来不笑。

    “云儿!”

    一道冷芒掠过眸间,她看见九阶之上骤然起身的周王,耳畔是子月破了音的惊呼。

    “噗呲!”

    没来得及认清周遭,一股大力袭来,她被人重重推翻在地。

    回过神时,本该是她的地方变成了子月,本该刺中她的箭矢没入他心口,正汩汩而出刺目无比的殷红。

    “子……”

    眼前的物事仿似一帧帧被定格的慢镜头,她看见子月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楚,看见颤动着冷芒的长刀颓然坠地,他脸上的水牛面具一并坠落,刹时四分五裂。

    四目相触,他的眼里忽而漫出仿如初见的欣喜,分明已上气不接下气,他奋力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碰到她颊边的刹那,顾忌着什么般,陡然收回手。

    姒云看清他想要靠近却又收回的手,瘦如槁木,指腹遍布深深浅浅的伤痕,似经年岁久,雕了太多木刻所致。

    觉察出她的目光,子月的唇边溢出些许笑意,而后费劲全身力气,伸手探向自己腰间,额边的汗珠愈来愈密,呼吸愈发粗重,直至右手握住腰中物事,他满是不甘的瞳仁重重一颤,右手颓然坠地。

    “咕噜噜——”

    若有浮尘无风自翩翩,右手坠地的刹那,子月的腰间滚出一枚桃木雕,一路滚动,直至姒云身前。

    她在满目朦胧里看清停留在她面前的桃木雕,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一如茅屋中所见,一如他和原身相依为命的最初。

    而她嗫嚅半晌,竟连他的名字都吝于出口。

    “子月……”

    堂下灯火摇曳,冷风簌簌如故。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风里多出一道喑哑的,依稀是她自己发出的声音。

    周遭不知为何没了声响,她浑不在意,颤抖着双手,伸向那只血迹斑斑的桃木兔。

    一滴清水抚过桃木雕,她后知后觉颊边已濡湿一片,只心底依旧空茫。或许是这具身子依旧记着关于子月的一切,才会在此时作出最本能的反应。

    或许她本该留下那幅云月相依的丝帕,至少在此时能替他遮掩一二不得瞑目的遗容。

    堂下灯火灼灼,比不得谁人的视线如高山,如乌云,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小心举起桃木雕,哈了哈气,抵住衣袖一角,一点点拭去小兔身上的血迹与尘土。

    直至纤尘不染,她将桃木兔小心翼翼纳入怀中,又从袖中掏出完好无损的丝帕,折成两半,轻覆在子月依旧浑圆的眼前。

    做完这些,她旁若无人站起身,对周遭的窃窃私语和交头接耳视若无睹,轻拂了拂衣上尘,大步走入茫茫暗夜,没再回身看向堂下任何一人。

    “大王?”

    今日之后,似乎连赢子叔和召子季都有些拿不准周王之意,看看大门外,又下意识看向周王。

    周王面色铁青,牙关紧咬,负在身后的手不知何时紧握成了拳,青筋暴起却似无所觉。

    直至堂下议论渐嚣,虢公鼓上前询问该如何处置殷商贼子,周王眸光一颤,陡然举目望向灯火晃晃的大门外。

    今日的周王宫灯笼高挂,亮堂更比天上月。

    天上若有浮云飘,翩翩而来,倏忽即去,不曾为谁停留。

    十五月圆如故,满庭月华如秋水,只再不见佳人回眸,亭亭如立水中央。

    一片残叶坠落,周王的目光倏地一滞,眉头陡然紧蹙,哑声道:“压入大牢,来年秋后问斩。”

    “诺!”

    虢公鼓转身欲退,一旁的召子季小声开口:“大王,子月他?”

    “扔去乱葬岗!”周王目光微凛。

    “诺!”

    “等等!”不等虢公鼓再次转身,周王脱口而出。

    迟疑片刻,他转向嬴子叔:“你知道在何处?”

    嬴子叔一怔,很快了然,颔首道:“洛邑的据点已被铲除,卫国的据点有待详查。”

    周王垂目看向殷红满目的堂下,抵着案沿的手紧握又松开,如是数次,轻叹一声,朝他道:“送他和子方回去,不必让旁人知晓。”

    嬴子叔眸光忽闪:“诺。”

    “那帕子,”迟疑许久,周王的目光倏地一顿,“拿回来。”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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