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劳西燕

    清明时雨来又去,梧桐依旧舞春风。

    连日奔波加上郁结于心,又加小产,医师诊过脉后,责令姒云卧榻歇息,无事不得劳心。

    转眼又半月,虽时梦时醒,姒云知道周王日日前来,也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获悉了许多事。

    譬如申后因为周王那句“别让朕再看见你”,领着申宫众人连夜出走申国。

    譬如晋夫人不知怎地跌入西宫莲池,夜半时分无一人知晓,直至第二日辰时浮出水面,才被打扫莲池的宫人发现。

    自此之后,去岁春时“三足鼎立”的周王后宫人去楼空,除却卧病在床的褒夫人,再无旁人。

    因着这份此前从不曾有过、独一无二的盛宠,大周上下流言四起,说妖妃褒姒恃宠而骄,祸乱朝纲,说大王为博她一笑,废黜申后,逐后出京,甚至传闻大王为她没能出生的孩子举办了厚重同嫡长子的丧礼……

    姒云素来不关心蜚语流言,加之精神不济,又挂心卫国之事,一时没能觉察,除却伯服和宜臼的存在,他几人好似都在按着史中所著,走向各自既定的命途……

    “大王?”

    又是一日小憩初醒,暮春暖风拂过窗棂,珠帘琮琮作响。

    冷松香拂过鼻下,姒云懒洋洋睁开眼,入目却是一席随风摇曳的兰花纹床幔。

    “何事?”周王细若蚊蚋的声音自帘外传来。

    “大王,虢公已入宫来问第三次。”是嬴子叔的声音,听来似乎很是着急,“而今已比初时议定的日程晚了三日,若是再拖延下去,怕是赶不及与八师汇合。”

    珠帘轻摇,房中落入杳然。

    不多时,周王黯然的声音再次响起:“子伯可有来信?”

    帘外传来衣料的摩挲声,似嬴子叔正颔首示意。

    “卫国暗探传回消息,说是卫国上下依旧有不少人拥护公子风。此时卫国朝中正动荡,正是挥师北上的好时机。成周那边,粮草皆已齐备,只等大王下令。”

    分明隔着床幔,姒云却错觉有道视线透过床幔,落了进来。

    似看出他心有挂碍,迟疑片刻,嬴子叔再次开口:“大王放心,属下以性命担保,定会竭尽所能护夫人无恙。大王,”他微微一顿,又道,“为公子风讨回公道是夫人心愿,若知晓因她之故误了动身之日,夫人醒来后,怕是会自责不已……”

    “夫人所愿”几字正中核心,再开口时,周王的声音依旧低沉,过问之事却已不同:“郑伯可到骊山了?”

    嬴子叔颔首:“属下已知会郑伯,若有要事,务必即刻返程。”

    周王的身影随他近前的步调越来越大,不多时,床幔被敛开一道缝,周王侧身向后,轻道:“知会虢公,明日启程。”

    “诺!”

    嬴子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烂漫春光潜入缝隙,随风洒落榻间。

    不知如何面对周王,姒云下意识闭上双眼。

    两弯睫羽沾了春晖暖融,在她略显苍白的两靥落成两道纤长而柔软的影。习习春风漾动袅袅晴丝,她的脸上若有光点在轻跃,在起舞。

    床褥倏忽下陷,是周王落座床头,带着生怕惊扰美梦的小心翼翼,握住她搭在衾被外头的手,徐徐倾下’身。

    柔如暮春暖风的吐息轻拂过耳畔,翩如蝴蝶舞樱的吻掠过鼻尖、眼帘与额头,少作停留,又轻拂过丹唇,一触即收。

    ——好似初次触碰时的珍视与欣喜,又似蕴着某种若有似无的,名为别离的感伤与不舍。

    假寐之人心尖一颤。

    细若游丝的别情如一线不知源头的山泉,绕过心间的枝蔓丛生、曲折迢递,汇入幽不见光的心海。刹那而已,怒涛奔流,声声不绝。

    藏在被里的手不自觉收紧,姒云喉中泛出久违的酸楚。

    不多时,属于周王的气息倏而远去。

    琮琮珠帘声落入耳中,伴着几声几不可闻的叮咛。

    “好生照顾夫人……若是不能开怀,与子叔二人说,去民间请些戏班子回来……”

    若有似无的说话声混入簌簌风声,让人听不分明。

    “簌簌——簌簌——”

    青竹猗猗如诉,梧桐声声别离。

    一缕晴光掠过眼前,姒云心里倏地生出某种没有道理的慌张与急迫,陡然睁开眼,仰头望向大门方向。

    隔着细袅晴丝,婆娑春色,周王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似上了年头的老电影一闪而过的老照片,只一眨眼,便再无可溯。

    “……王。”

    她下意识开口,却因昏睡太久,嗓音喑哑,发不出声音。

    珠帘另侧,周王大步行至门前,又陡然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似乎想再看她一眼,余光里映出床幔的刹那,动作倏地一顿,提敛起衣袂,大步而去,眨眼隐入漫天春光里。

    十里春风不留痕,灼灼春色映入眼帘,姒云心上倏忽涌出从未有过的错杂,眼眶不自禁泛热,名为别离的情绪占据高地,往日种种,好的、坏的、爱慕、欢喜、欺骗、利用……糅杂成涓涓溪流,涌过心间,酸楚如针刺,姒云许久不舒眉头。

    **

    “簌簌——簌簌——”

    梧桐声声如故,时光轮转不停歇。

    姒云本不知自己已“昏睡”数月之久,只以为原身身子若,而此间的药物又不济,她才会一日比一日疲累,甚至久睡不醒。

    直至某日午后,她自梦中醒来,惊闻窗外梧桐如盖,嘒嘒鸣蜩一声迫似一声,而后才惊觉,“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时已入孟夏。

    “轰隆隆!”

    又过几日,某个夜半,一道惊雷凌空而下,西窗被风吹开,疾风骤雨席卷而入。

    姒云自昏沉里悠悠转醒,脑中虽昏昏沉沉,外头的风雨声却也听得一清二楚。

    雨打芭蕉是闲适,夏夜惊雷里的雨打梧桐却让人心惊。顾不得浑身酸痛,她强撑着坐起身,下了榻,深一脚浅一脚往外间走。

    “阿洛?”她撑住木桌边沿,抬眼望向灯火迷离的门外,“木兰?木槿?”

    屋外风雨如晦,狂风摇颤梧桐,落叶风雨接连不断,纸窗呼啦不停。

    如是动静,门外依旧杳无人声。

    姒云心一沉。

    旁人或许会躲懒,如是雷雨夜,姒洛断然不会弃她于不顾。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盏中还有些许凉茶,她顾不得太多,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脑中混沌总算溃退不少。她拍拍脸、甩甩头,提起精神,再次四下打量。

    香炉、琴案、书案、卧榻……房里并不见异常。

    外头风吹雨打,电闪雷鸣依旧,她顾不得太多,走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

    “轰隆隆——”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夜幕似被人豁开了一道口子,大雨瓢泼而至。

    隔着密密匝匝的雨幕,她看清浓重如墨的苍穹之下,泛着水光的九重宫阙。

    不知是夜幕还是雨帘之故,除却她的褒宫,前朝后宫仿似不见一星灯火,让置身此地的她不自禁生出“此乃空城”之感。

    姒云的心陡然空悬。

    “阿洛!木兰!”顾不得雷声隆隆,暴雨如注,她拢了拢衣襟,大步冲进雨中,“阿洛!”

    呼喊声很快被风雨吞噬。

    她站定在值夜之人暂歇的角房门前,怔怔望着空无一人的内里。角落处,一豆烛火正随风摇曳,仿若不知此间是梦是幻的她的处境。

    莫非昨日之事只春秋大梦一场?还是她被困在了醒不来的梦里,寻不见出路?

    是宫里人不约而同弃她而去,还是事出有因,而她还不得其法?

    雨水浸透里衣,凉意侵肌入骨,直追心口,姒云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跳愈发急促。

    “噼里啪啦——”

    “轰隆隆——”

    “夫人?!”

    正当她茫然四顾,不知今夕何夕之时,雷雨声里倏忽传来一道几不可闻的应答声。

    她撑住门槛,一脸怔忪地望向声音来处。

    大雨如泼,廊檐琉璃瓦上开出朵朵水花,映入无垠苍穹。

    若非那水色映照,如是暗夜,姒云定辨不出屋脊上方一袭夜行锦衣、蹲坐如同螭吻的召子季。

    “夫人怎么出来了?”不等她出声,召子季已飞身而下,着急道,“外头雨太大,夫人快回屋歇着!”

    “快快——这边!”

    “……”

    若有似无的说话声自雨幕之外传来,姒云渐渐回神,而后才看清褒宫大门口依稀若有灯火闪烁,一行车马停在门前,几道熟悉的人影正忙前忙后,似已整装待发。

    这是在?打点行装?

    姒云看向召子季。

    呼吸急促、神色慌乱、目光闪躲……似正瞒着他忙碌着什么事,听见动静,才不得才赶来安抚。

    许是昏睡太久之故,姒云突然感觉自己的脑容量有些不够用。

    是她在梦里错过了什么要事?

    “出什么事了?他们在作甚?”

    “夫人,”召子季转身身向人影绰绰的廊下,飞快摆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夫人快回屋,把湿衣换下来!”

    顾左右而言他,不似他平日所为。

    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她沉下目光,又道:“宫里其他人呢?都在门外?阿洛呢?”

    召子季挠挠头,正不知如何开口,抬眼看见檐廊拐角方向,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洛姑娘?”

    姒云下意识回头:“阿……”

    “洛”字没能说出口,姒洛的身形陡然靠近。

    欣喜没能在她脸上成形,她信任无比的洛姑娘两眸一瞪,陡然扬起手,一掌劈向她颈后。

    姒云:……

    姒云身子一软,倏地没了意识。

    苍穹如墨,镐京城里外大雨连天,如在哀叹一场浩荡而无望的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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