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竹墨卿

    月上中天时,乾和殿东角门,姒云手捧凉茶坐在窗前。

    廊灯透过疏落的青竹,在斑驳的梅花格窗上落下三两倒影,舞风婆娑。

    关不严实的门缝里不时漏进三两灯火,一廊之隔的殿内觥筹交错、礼乐笙箫,煌煌一如昨日。

    ——外头的院墙再如何破败,田间再如何维莠骄骄,簌簌秋风拂不过巍巍宫城墙,吹不散“酒池肉林”,天子之尊。

    又一阵嬉闹声自廊道深处传来,姒云放下杯盏,抬眼望向灯火寥落的大门外。

    一道昏黄将逼仄的堂下映照成明暗相间的两半,迎她进门的宫婢已不知何处去。

    确认左右无人,她小心提敛起衣袂,熟门熟路,“长驱直入”。

    直至能挡住她周身的盘龙圆柱前,她停下脚步,举目偷觑堂下。

    灯盏高挂,彩幔高张,庭间乐人翩翩,朝臣推杯换盏。

    声势赫赫,人头攒动,乍眼望去仿似与昨日无异。

    可又分明随随处处皆不同。

    譬如九阶之上盘坐正中的周天子,虽与仙去的周幽王是手足兄弟,现如今的周天子雍容华贵,大腹便便,和幽王并无半点相似。

    眉眼下弯,嘴角上扬,冕冠九旒亦挡不住他满是讨好的目光。

    而他注目之处……姒云眯眼看向群臣之首。

    左侧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双目瞪若铜铃的虢公鼓,右侧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豪气可观沧海的晋侯。

    昨日为幽王针锋相对,今日同为新君肱骨,同拥从龙之功,竟能同桌而席,言笑晏晏。

    一道烛火掠过堂下,姒云窥见他两人眼神间的暗潮涌动,眸光微微一顿。

    表面看来偏安避世、无欲无求的姬余臣能在不知不觉间策反晋侯和殷商旧人,如是人物,当真看不出两大功臣言语之间的机锋?

    还是他早已深谙帝王制衡之术,独不愿见谁一家独大,只手遮天?

    再看晋、虢两人身后,申侯姜恒与新任郑公姬掘突分坐左右,不动不移,神情各异。

    一众“贤能”白袍蔽膝端坐在寥落灯火的角落,亦不敢高声语。

    看清水工“秦北”所在,姒云正欲看向周王身侧,那名传说中以一人之力改变朝中局势,说服周王礼贤下士的墨卿,余光里倏忽映入一道匆匆而来的身影。

    迎她入内的宫婢似乎得了什么指令,正在角房前左顾右盼。

    姒云不动声色,确认脸上的面纱依旧遮盖完好,躬身迎上前。

    “有劳……”“宫廷内院,岂容你肆意乱闯?”

    致歉的话没能说出口,瞧见廊柱后头袅袅然近前的身影,宫婢杏眸一瞪,连珠放炮似的一顿数落,又生怕误了入内的时辰,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还不快随我来?你那琴呢?”

    捧高踩低是宫中日常,姒云并不以为意,敛下眸光,温声道:“就在房里,劳烦姑娘带路。”

    **

    “於铄王师,遵养时晦……”

    边门被轻推开一条缝,灯火斜落,殿内恢弘倾泻而出。

    礼乐唱词依稀如故,朝臣纷纷回过身看。

    姒云敛眉垂首迈过门廊,心下忽而生出错觉,好似眼前所见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时光长廊,每近前一步,时光便回朝前回溯一段,直至伯士还朝时。

    而今想来,当年昔日竟已如隔世。

    昔日的万众瞩目、落针可闻是为褒夫人惊为天人之姿,今日的满堂皆寂却是为——

    “成何体统?!”虢公鼓骤然落下一掌,怒道,“大王面前,作何遮遮掩掩,不露真容?”

    在座皆是达官显贵,见过她长相之人不在少数。若是以真容示人,怕不知会惹出多少腥风血雨。

    虽早料到会有此一问,却不想此人竟会是虢公鼓。

    姒云心思急转。

    虽说宴帖出自周宫礼官,能定下伶人名录之人却并不会是礼官。周天子亦不会掺和此等细碎琐事。而今看来,给大王出谋划策给民伶下帖之人应是与之不和的晋侯。

    她按下心思,垂下目光,不慌不忙跪伏在地,朗声应道:“民女云无月见过大王,见过各位大人。”

    说“朗声”或许有失偏颇,实际怕有人认得她的声音,她已数日不曾饮水用羮。实在口渴难耐时,才会用凉茶稍微润一润,如此才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如现下这般,嘶哑而难听。

    没等姒云觑看堂下是否有人神色反常,白玉阶上方已响起新君不急不缓的应答声。

    “平身。”周天子垂目看向堂下,视线在她和虢公之间来回片刻,沉声道,“何以不露真容?”

    “回大王的话,”姒云额头叩地,不慌不忙道,“民女的脸为蚊虫所咬,红肿难忍,有碍观瞻,实在是怕扰了贵人赏琴之兴,不得已才遮面进殿。”

    “大王,臣以为,琴音如何与抚琴者面容并无关联。”

    姒云正琢磨周王的反应,头顶上方忽又想起另一道沙哑且陌生的声音。与此同时,九阶之上忽而投落一道视线,不带审视或威严,反而酝着几丝若有似无的缱绻与错杂。

    “云姑娘毕竟是女子,在意容颜乃人之常情。”

    她正好奇开口之人身份,另旁的晋侯抚掌大笑,朗声道:“墨大人此言有理。高才素有怪癖,经世之才如墨大人,不也从没揭下过面具?”

    不等人应声,他又不慌不忙看向虢公鼓,挑衅道:“虢公莫非对此事不满?”

    而今天下谁人不知,孤竹国墨卿是周王眼前的大红人,得罪谁也不该得罪他。

    “你!”虢公鼓胡子飞翘,两眼圆瞪,只刹那,眸子滴溜一转,冷笑道,“听晋侯言下之意,莫不是要将墨大人与堂下伶人相提并论?”

    “你!虢公何必故意曲解!”晋侯拍案而起。

    “是你寸步不让……”

    趁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姒云不动声色抬起头,视线如狸猫无声走过光洁平整的堂下,循纹理分明的玉阶寸寸向上,直至周王右首,一张专门置下的花梨木几后方。

    素袍、敝膝、窄腰、宽肩。本是高挑的身量,只背有些弯、肩有些颓。乍眼望去,这位放眼大周上下,声望皆无人能及的墨卿士似乎平平无奇。

    姒云不动声色,视线继续寸寸上移。

    一张无悲无喜的白色面具徐徐映入眼帘——除却音调,旁人得窥不见面具之后分毫。

    周王可曾见过面具之后?

    脑中刚刚浮出如是想法,面具之后古井无波般的瞳仁微微一转。四目相触,姒云错觉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心跳倏而错拍。

    这双眼睛!

    午夜梦回常相见,目成心许几多时,她如何会认错他的眼睛?

    她双眸圆瞠,不自觉放轻呼吸。

    可眼前这人,除却身量与眼睛,与他还有何处相似?

    顾不得内里乱了秩序的心跳,她下意识错开目光,眉心紧拧,闭上双目,徐徐吁出一口气。

    本是为平缓心跳,奈何心跳不受控制,反而愈发急促。浅眸微微一颤,她屏住呼吸,再次抬起头。

    “罢了。”

    没等她再次看清对方眸色,玉阶之上的周天子似为左右肱骨的喋喋不休失了耐性,冷冷扫了一眼堂下,又垂睨着姒云道:“云姑娘,蚊虫之害非你之过,是否有碍观瞻,朕与诸位大臣自有评断,你且揭面便是。”

    堂下议论声骤歇,左右纷纷注目而来。

    姒云敛下目光,少作沉吟,不紧不慢道:“民女遵命。”

    再如何声名在外,周天子怎会在意一名伶人为难与否?从接下宴帖那日起,她已预料到此时此刻。

    轻纱覆面只是第一步。

    若是周王与传闻里一样礼贤下士,尊重她作为一名伶人的“揭面自由”,一缕面纱已然足够。

    可若是实在躲不过去,她亦备有后招。

    说来也巧,彼时她正漫步田间琢磨此事,心下迟疑是扮丑保险,还是让花娘子替她作张假面才叫稳妥,张疯子自身后窜出来,手里提着一串黄澄澄的果子,手舞足蹈道:“云娘,这沙棘果甚是清甜,快尝尝!”

    没等她回神,一串沙棘果已被塞入口中。

    不过片刻,她的脸上红肿一片,恰如眼下——

    “那蚊虫未免太凶狠了些。”

    “又红又肿,瞧着真是可怜。”

    “难怪要遮面……”

    “……”

    取下面纱的刹那,左右朝臣或各自侧目,或兴致勃勃,议论声纷纷四起。

    姒云敛眉垂首,神色一如往常。

    “大王?”

    满堂嚣喧里,姒云听见玉阶之上墨卿士的声音。

    不知他做了何事,只不多时,礼官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允云姑娘遮面。”

    “谢大王隆恩!”

    姒云掀起面纱,还没能戴齐整,斜里的虢公忽地眯起双眼,刀眉微微一挑。

    “大王,坊间有云,子虚琴坊云无月,技艺高绝,举世无双,较先夫人褒姒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起身朝向周王,作揖道:“微臣斗胆,不知能否请云师抚奏昔日褒夫人技惊四座之曲——《凤求凰》?如此也好评判,”他垂目看向另侧的晋侯,话里有话道,“会否有人胆敢欺君罔上,言过其实?”

    《凤求凰》?

    朝臣视线交错,又纷纷敛下目光。

    虽没有人明言,但群臣皆心照不宣,说是自欺欺人也好,粉饰太平也罢,今日之宴席说是为庆贺镐京之胜,更是为诉诸天下——大周之盛不输以往。

    只是先王之谥号已被定为“幽”。

    幽王之“声色靡靡”、“荒淫无道”——即便是为对付与之政见不和之人——又如何能随意提起?

    虢公此举实在欠妥。

    好在不必担心被连坐,那不知周礼的伶人已率先开口。

    “多谢大人抬爱,”姒云叩伏在地,不慌不忙道,“民女身份低微,如何能与褒夫人相提并论?加之不曾耳闻夫人所奏《凤求凰》,亦不知此曲琴谱,实在有心而无力,还望大王恕民女不知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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