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穷匕见

    “草民秦北叩见大王!”

    绰绰光影里,一袭白袍的乌秦南碎步上前,学前几个贤士行礼的模样,敛袂作揖。

    正巧一曲礼乐奏毕,左右朝臣纷纷歇杯停盏,举目望向上前之人。

    九阶之上,端坐如常的周天子不慌不忙搁下杯盏,透过浮光掠影的九旒,淡淡看了看堂下,挥挥手示意礼官上前。

    “水工秦北,”礼官上前一步,朝堂下人行了一揖,尖声尖气道,“今日面圣,不知是为敬呈何物?”

    “回大王,”乌秦南微微直起身,朗声应道,“草民善开渠引水之工,亦善农事。”

    “善农事?”周天子抵在案上的手微微一顿,眼帘掀起,“此事要如何证明?”

    “回大王的话,草民开渠引水之田,田间产量较往年能翻倍,此事虽不好马上证明,今日草民呈献之物,亦与水利相关。”

    “噢?”周天子垂下眼帘,神色倦怠,似乎兴致缺缺,“且说说看。”

    “要开渠引水,先要知山河,草民以步丈量大周山水,穿山过河千万里,而后才知,不同地方的百姓所用之野菜各不相同,食用之法亦有所出入。草民想,若是有人能将可食用之菜极其做法汇集成册,再由大王广布天下,岂非能利于万民?”

    周王倏地坐起身:“你的意思是,你已将此图册制成?”

    乌秦南轻一颔首:“但求能敬呈大王!”

    “快呈上来!”周天子招手示意礼官。

    礼官下阶的同时,乌秦南伸手探入袖中,还没能全然起身,忽觉右边眼角余光里映入一道明晃晃的视线,并非不怀好意,却又满是打量与凛然。

    他不明所以,下意识顺着那视线望去。

    却是那位端坐在周天子身侧,一晚上缄口不言的墨卿士,此时不知何时,正一动不动、双目炯炯地盯着他,像打量,又像是……比较?

    他被自己脑中浮出的想法所骇,险些失态。

    他错开视线,抬眼再看,墨卿士脸上戴着素色面具,本该无悲无喜,可面具后方投来的目光,若他没看错,既凛又沉,像是……乌秦南下意识蹙起眉头,像是他一不小心碰了对方的至宝,让对方方寸大乱。

    至宝?

    思量无果,他不动声色错开视线,转而看向另侧的姒云。

    察觉他的视线,姒云若无其事端起酒盏,以袖作挡,轻摇了摇头。

    “秦士?”

    正巧礼官站定在他身侧,拱拱手,催促他拿出上呈之物。

    乌秦南连忙收回目光,朝对方轻一颔首,而后从袖中抽出竹简,起身的同时,又似漫不经心瞟了一眼申侯所在。

    彼时申侯正与人推杯换盏,察觉出他的视线,动作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饮尽杯中酒,搁下酒盏,正襟危坐。

    “大王,请过目。”

    乌秦南已随礼官碎步至御前,打开竹简,双手奉至周王面前。

    一张张野草图案出现在竹简上方,分明不得见,见周王颔首,左右朝臣纷纷翘首凝目。

    殿中上下一时只剩竹简翻动声。

    一卷竹简翻过大半,堂中烛火无风自摇曳。

    眼见竹简已近尾声,却不知为何,乌秦南翻页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周王的同时,右手探进左边袖口,眼底若有冷意掠过。

    “护驾!”

    没等堂下众人看清他意欲何为,一声浑厚的厉喝声骤然响起,剑芒随之横扫过堂下。

    被那剑芒所慑,堂中上下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后倾身子的同时,又齐齐望向声音来处。

    却是一晚上规规矩矩、俯首帖耳的申侯,不知为何突然发出如是动静。

    “申侯这是何意?”见他长剑在手,横眉怒目,几步之遥的虢公鼓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道,“御前拔刀,侯爷莫不是想造反?”

    “大王恕罪!”

    申侯淡淡觑他一眼,视若无睹他近在咫尺的指尖,只不紧不慢绕至长案前方,口呼“恕罪”,手中剑却依旧横在身前。

    “大王,”他朝周王拱手,“正义凛然”道:“臣方才看见,秦士袖中隐有寒芒。”

    不等周王应声,申侯双目一凛,起身的同时,手中剑霍然扬起,萧萧剑鸣掠向堂下,剑尖正指御前。

    “大王,贤士袖里藏刀,恐有不臣之心。”

    “申侯果真慧眼如炬,只是……”

    众人正惊惧,贤士秦北不慌不忙退身半步,引开剑锋的同时,看着申侯,大大方方张开双臂,将两袖示于人前,而后东南西北转了一圈,确认堂下朝臣诸侯都已看清,才又转向周王,拱手道:“大王明鉴,草民袖中只三两竹简,别无他物。”

    “你方才探入袖中,不是为取暗器?”

    申侯目光如炬,寸步不让,手中剑陡然一翻,剑芒扫过堂下,直掠向九阶之上。

    “申侯是说这个?”

    见周王依旧不出声,乌秦南心下已有思量,取出左袖中仅有的物事,双手托举至身前,毕恭毕敬道:“大王容禀,方才翻阅《野菜图册》时,草民突然想起,袖中还有一灌溉系统的设计图纸。趁今日面圣,或许能一并献给大王,所以才会探入袖中,望大王明察。”

    自申侯拔剑发难伊始,周王的脸色已沉如水。

    又见水工秦北不慌不忙,解释句句在理,思量片刻,搭在御案上的五指微微曲握,侧过身,眼神示意左右侍卫。

    侍卫会意,朝他拱拱手,大步走向不远处的乌秦南。

    “秦贤士,请!”

    见侍卫出列,堂下议论声四起。

    乌秦南依旧不慌不忙,取出袖中图纸的同时,微微侧身朝向申侯方向,朝他作了一揖,恭敬道:“草民有一事不解,还望大人能解惑。”

    见他袖中果然只一张图纸,申侯脸色微变,周王和朝臣又于同一时间投来满含探究的视线,他发作不得,脖子一梗,冷硬道:“何事?”

    乌秦南站起身,唇边带着笑意,眼底若有浮光一闪而过。不等旁人看出异样,他已再次转向周王,如同方才翻看竹简那般,双手摊开在身前,左手探向右侧袖中。

    “方才取出绢页时,草民的姿势正如眼下,大人看,是或不是?”

    他一脸无辜地看向申侯,仿若真心求教。

    申侯为他成竹在胸的不慌不忙所恼,怒道:“有话直说,休得顾左右而言他!”

    “大王明鉴,”乌秦南躬身朝向九阶之上,朗声道,“今日之座次,申侯在左,晋侯居右,若是草民真在左侧袖中藏了什么物事,也应是晋侯先瞧见才对。草民斗胆求教申侯,是如何透过草民的衣袂,瞧见了袖中之物?”

    “你!”浮光过处,剑芒横扫,申侯眼里杀意顿起。

    在座众人何等七窍玲珑心,如何能听不懂乌秦南的话外之音?

    诸侯朝臣交头接耳,堂下嚣嚷愈盛。

    九阶之上,静观其变的姒云面沉似水,脸色愈发难看。

    申侯起身发难的刹那,她突然看懂了对方今日的筹谋与计划。

    如他两人先前猜测,申侯不仅想要谋朝篡位,也不预备将此事假手于人。

    ——若是放任听风楼之人行凶后离去,岂不是亲手将犯上作乱的证据和把柄交到了旁人手上?待事成之日,他要如何高坐明堂而无忧?

    ——若是没有刺客行凶,他又有何借口出手?没有任何由头举兵造反,实非良策。

    倒不如引来朝廷江湖皆知的杀手组织,设法使其与周天子两败俱伤,再由他借护君之名,行弑君之实,将双方一网打尽,坐收渔翁之利。

    如此不仅能达到除去周王的目的,更能博得忠君爱国之名。到时无论是他自己想要那高位,还是另择“明主”,都要有利得多。

    只可惜,他苦心筹谋的“图穷匕见”之景并未出现,现于人前的只有他自己赤裸裸、明晃晃,昭然若揭的野心。

    “退下!” 不等申侯辩驳一二,九阶之上的周天子一掌落在长案上,怒喝出声。

    本以外新君是软绵的性子,见他突然大动肝火,堂中上下一片肃然。

    申侯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抬眼刹那,眼里的杀意已呼之欲出。

    事到如今,他无路可退,不反也得反!

    他左脚不动,右脚在身前划出一道圆弧,重心下移的同时,双手紧握住剑柄,剑身与面容垂直。

    灼灼灯火掠过三尺剑身,不等旁人出声,申侯手里的剑陡然翻转,双瞳与剑身一道迸出慑人的冷芒。

    却听嗡的一声响,冷芒经处,剑鸣四起,左右朝臣纷纷后撤,以避锋芒。

    分明满堂皆惶惶,抬眼见阶上几人依旧镇定自若,申侯目光骤沉,倏地迈上长案,扬起手中剑,厉声道:“庶人秦北犯上作乱,谋害天子。谁人诛之,封伯爵,赏万金!”

    “封伯爵,赏万金!”

    “杀!杀!杀!”

    堂下人面面相觑,正不知他此举何为,那一众端坐在人群之外的贤士突然分成截然不同的两派。

    一派面色惶惶,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了胆。

    另一派神情凛然,从袖口、桌下、腰间……各个地方抽出一早藏好的长刀,大步奔向申侯。

    厉喝声一声高过一声,横贯堂下。栖息颓垣的夜鸟振翅而起,横过窗边,掠过屋檐,窗户纸呼啦作响,一时仿如乌云蔽月,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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