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来仪

    西窗被推开,夜风席卷而至。

    殿内血影刀光依旧,窗外落叶飘,悬在外墙的布幔被风鼓起,仿若无垠的夜幕之下只三两烛火若隐似现,昨日煊赫无双的周王宫而今只剩寒鸦老枝,斑驳颓垣。

    姒云人已至窗外,衣摆被风鼓起的刹那,两眼一颤,倏地抬眼望向九阶之上。

    意识到什么,正疲于应对申人攻势的墨卿士倏地转过身,举目望向夜风凛凛的西窗方向。

    隔着满目灯火与嚣喧,两人四目相对,墨卿士的动作倏地一顿,唇角上扬,眼里漾出久违的,一如当年的清浅笑意。

    不等姒云开口,他抬起右手,朝外轻推,开口说着什么。

    看口型,依稀是个“走”字。

    “无月?”乌秦南心急如焚,倏地挡住她两人的你来我往,郑重道,“你安心去,我护他无恙!”

    姒云目光微滞,蹙起眉头,摇摇头道:“楼主,自保为上!”

    “好。”乌秦南轻一颔首,“快走,往京郊方向!”

    “保重!”

    战祸又起,周王宫里好不容易立起的秩序再度摇摇欲坠。

    漫天浮云来又去,无垠苍穹下,姒云依稀窥见三两灯火摇曳风中,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尖叫,有人在为非作歹,有人在疲于奔命……一如历次战乱,人性的底线被不断试探,而她依旧无能为力。

    她强迫自己不管、不看、不听,冒着寒风与暗夜,往宫门方向急奔。

    好在慌不择路、疲于奔命之人不在少数,她的慌慌张张、夺路狂奔亦不算突兀。

    “呼——呼——呼——”

    夜色愈浓,迎面而来的风凛若刀割,姒云已不知跑了多久,宫道愈发偏仄难行,本就缺水的喉咙已近冒烟。

    “无月!”

    正当她上气不接下气,不能再近前之时,一道呼声自遥处响起。

    听出疾风的声音,姒云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停下脚步,倚着近旁的假山,举目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不多时,破风声响起,几道身影掠过茫茫夜色,朝她飞奔而来。

    “疾风!花娘、巧娘。”

    八袭锦衣身影利落站定在她身前,齐齐朝她颔首。

    姒云面露喜色,上前道:“你们都来了!”

    “云娘,怎就你一人在此?”

    张疯子行至人前,一边取出丹药,一边望向三乾殿方向:“楼主呢?没和你在一块?”

    丹药下肚,姒云的精力霎时恢复不少。

    “楼主还在殿内。”她朝几人颔首,见左右无人,示意众人上前,低声道,“几位有所不知,申人造反,虎贲被引去后宫灭火。周王虽有防备,且已藏身地道,但申人似下了死志。”

    “云娘的意思是?”

    姒云下意识回望向灯火荧荧的遥处,叹道:“若是地道被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原以为姬余臣是民心所向,而今看来,虢国和晋国的拥护只是表面,关键时刻能倚仗之人,只秦国而已。”姬风面露唏嘘,幽幽开口。

    姒云轻轻颔首,突然想起什么,又转向他几人道:“说起来,张师、疾风,楼主不是让你几人等在林中?怎么突然进宫里来了?”

    “林里有状况。”

    毒寡妇上前一步,语速飞快道:“不瞒云娘,我几人没来得及靠近城东野林,远远便见林中似有人影绰绰。近前一探,却是齐、鲁几国的兵众藏在林子中,不知为何,只小心观望,却不出声,瞧见宫人出逃也不闻不问。如此情形实在不似寻常,我几人放心不下,商议过后,决定进宫来寻你和楼主。”

    “都在野林?”姒云举目望向野林方向。

    若只在几里之外,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并非难事,难的是要如何确保他们相帮之人是周天子,而非犯上作乱的申人?

    “嘎——嘎——”

    一阵夜风拂过,一只夜鸟振翅而起,飞过漫漫长夜,朝向渐隐的西空月。

    遥处灯盏扑朔,永巷西宫映入眼帘的刹那,姒云眼睛一亮,计上心头。

    商人视玄鸟为先祖,周人视凤鸟为祥瑞。而今吟风阁近在眼前,若是那纯金的鸾凤纹还在宫中……

    “花娘子,你护云娘回去,我几人去正殿!”

    “等等!”

    听风七星和疾风正欲兵分两路,姒云忙不迭地拦住几人,看清“跛子雷”所在,上前道:“雷师,能否帮无月一个忙?”

    几人纷纷侧身,让出人群最后方的跛子雷。

    跛子雷,姓雷,名钜,因精通奇门之术,江湖人敬称雷奇门。到了听风七星口中,则成了接地气的跛子雷。

    乌有乡外十里迷障,外人以为那是瘴气天成,只听风楼中人清楚,那并非什么天然迷障,而是跛子雷借地势之便,行奇门之术,布下的障眼法。

    除却那十里迷障,那迷障林中还有不可胜数的机关陷阱,也多出自他之手。

    雷奇门性子清冷,却非怕事之辈,听姒云开口,跛着脚走到众人面前,朝她抱拱拱手:“云娘但说无法。”

    姒云望了望浮云半遮的中空月,又举目望向野林方向,若有所思道:“雷师,依你之见,今时今日,京郊会否下起大雾?”

    “大雾?”提到他擅长之事,雷奇门的眼睛倏地一亮,“云娘有何妙计?”

    沉吟片刻,姒云望着西宫方向,徐徐开口:“无他,只是想让天降异像,想让野林中人亲眼目睹,大周祥瑞浴火而生……”

    **

    半个时辰后,京郊外围野林。

    月色透过疏落的枝叶投进野林间,往日里夜鸟盘桓、野兽出没的野林,今日不知为何,除却风声簌簌,别无飞禽走兽出没。

    连雨过后,林中草木正葳蕤。

    一阵夜风拂过,林里草木簌簌作响,若是目力过人如召子季几人,便能接疏淡的月色,看清高地起伏的土丘和矮坡。

    定睛再看,那些看似寻常的土丘分布十分规律,原来并非天然而成的土包,而是一个个以草木枯枝为饰的营帐。

    夜色渐浓,林里的蚊虫愈发肆虐。

    守夜的兵士撑不住,顶着被骂的风险,离去些许距离,小心点起营火。

    “齐兄,镐京的蛇鼠虫蚁怎的不怕人?”

    一五短三粗的壮汉一边擦汗,一边举起手心里刚拍死的蚊子,给一同守夜的兄弟看:“且这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若是再旱上一季,林里如何还能待人?”

    同坐的瘦高个皮肤黝黑,看着比壮汉年长许多,他举目望向宫门方向,捋了捋胡须,摇头晃脑道:“行伍之人,如何连这些苦都受不得?不过几只蚊虫而已,如何就熬不住了?”

    “那是你皮糙肉厚,不怕叮!”壮汉瞪他一眼,捡起两片枯叶,擦了擦手心,又举目望向越发黯淡的高空圆月,咕哝道,“这日子,也不知还要熬多久……”

    壮汉话音未落,一阵狂风突如其来,中空月被遮住,两人身前的篝火倏忽熄灭,剩下一缕白烟袅袅。

    林间飞沙走石,一时间浮尘四溢。

    两人被风迷了眼,各自错开脸,伸手拦在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歇,两人放下手臂,抬眼望向周王宫方向,不约而同大惊失色。

    原来那股奇诡的狂风不仅吹熄了篝火,扬起飞沙走石,而且吹来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弥天大雾!

    起风前还清晰可见的九重宫阙、亭台楼阁此时隐于缥缈雾气中,只三两灯火依稀可见。

    “这?”壮汉顾不上拭汗,转向高个,一脸茫然道,“这该如何是好?可要上禀姜师?”

    那掉书袋的瘦高个依旧捋着他的胡须:“这雾实在蹊跷……”

    两人还没分说出一二,又见只一轮圆月高挂的西方天幕忽而出现一星流火,转成浩荡奔流之势,划过无垠苍穹,直奔向周王宫方向!

    而那坠落之地……

    “那是?”壮汉满脸怔忪,失了言语。

    “周王宫!”瘦高个两眼一瞪,陡然站起身,“飞星入渊,莫非有圣人临世?”

    彼时的狂风加之瘦高个愈发高亢的音调,越来越多人被惊动,走出营帐,聚在两人身后。

    “发生了什么事?”

    “齐兄,你们看见什么了?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如是天气,怎会突然起雾……”

    林间嚣喧四起。

    而那流火坠落之地——壮汉两眼圆瞪,似已被眼前所见骇得说不出话——永巷西宫倏而燃起灼灼夜火,长风一吹,焰火连天入云霄!

    “天降异象!”

    “妖风!定是妖风!”

    “……”

    林中众人或惊或惧,正拿不定主意,又一阵狂风突如其来。

    风声肆虐,众人纷纷遮鼻掩面。

    又不多时,狂风过境,众人次第抬起头看,却见那漫步林间和王宫的大雾匿迹不见,巍巍宫阙不知何时又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彼时的流火与大雾,仿似一夕惶惶,他数十人一并做了个奇诡的梦。

    “有凤来仪!”

    不知谁人高喝一声,众人心头一凛,齐齐仰起头看。

    漫天星火如照,方才那天火坠落之地——昔日武王得见鸾凤的吟风阁顶端——似乎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

    月华拂过,那东西正漾出细碎而柔美的流光。

    齐国斥候目力惊人,认出那物事的轮廓,双瞳一缩,倏地倒抽一口凉气。

    “快!上禀姜师!鸾凤现世,大周气数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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