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你觉得自己对同伴一心一意，不知他们是不是也这样信任你呢？”
“总不会是你自己只顾着听命行事，连自身处在计划中的哪一环都忘了关心吧？”
韦兹的脑海中不可抑制地重放着这句话，还有柏妮丝那似乎别有意味的微笑。
白痴，他们当然信任我，不然又怎会把任务交给我？他竟然当真去回想往日情态，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一些也不知是用来验证伙伴们的信任还是怀疑的证据，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不由这样暗骂了自己一句。
不错，自己的确没有每个环节都参与，可那是因为同伴之间各有分工；他的确总是被留在据点，可那是同伴们对他经验不足的特别照顾；他的确不知计划的全貌，可他本来也只需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若说有谁需要对整个计划了如指掌，那也只有老大一个人而已。
“哦？看你的反应，原来还真不知道？”柏妮丝微瞪双眼，做出一个略显浮夸的惊讶表情。
她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像是在懊恼自己失言伤人了一般：“哎呀，我只当随口举个例子呢。”
“你完全没有必要，”韦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去思考她的话，“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挑拨我。”
他清楚得很，这只是柏妮丝用来挑拨离间的话术，可他这人实在太易受人鼓动，哪怕明知是诈，仍要为其久久困扰。
“我完全信任我的同伴，无论他们是不是同样信我。”他似乎是想对着柏妮丝陈述这一事实，又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若说我对他们哪里还有保留，结束以后，我会回去好好反省，然后向他们……忏悔。”
韦兹的眼神平静了下来，他几乎就要确信自己再也不会被这类话语动摇。
“挑拨？不，”仿佛被韦兹平静的态度感染，柏妮丝将手放下，背在身后，向他直直凝视回去，“我只是很惊讶，有人努力得这么糊涂。”
韦兹皱着眉，刚要开口却被柏妮丝再次打断：“韦兹……我们多少也互称朋友，我真不愿相信你就这样轻易出卖朋友。可如果你不是在我与你真正的朋友之间想也没想就放弃了我，那就说明你连自己赞同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就轻飘飘地决定不予计较。”
“我……”
柏妮丝再次打断了他，并进行了一个逻辑滑坡：“如果你连自己正在执行的任务都不能了解，我很难相信……你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我的朋友，或许你会觉得我在挑拨离间，这也无可避免。可总归当局者迷，我们朋友一场，我还是帮你把思路理一理吧。”
“你是不是时常心慌，时常犹疑，时常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做？是不是总是反思，总是游离，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你会不会按照‘正确’的方式处理了某件事，明知道本该如此，却又在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又在不断咀嚼这件事，反复推敲有没有别的方式？会不会在庆祝胜利时感到空洞，感到不安，不知胜利的荣耀来源何处？是不是不敢声张，不敢反驳，也觉得不该表达你的迷惑？觉得进退两难，只是被局势推着不得不前进？”
当然是会有的，毕竟贵族总归还是讲些面子的，一朝落入叛军窝，对叛军那种直接利落的手段总会有些不适应的。
是的，贵族。
柏妮丝并不了解刻别多，但她了解经济。
珀特曼对于涉及异族内容的禁令颁行得较为彻底，柏妮丝这些年来几乎未从政治新闻以外的渠道听闻过关于异族的消息，可那天早晨，韦兹却说了那么多。
那么多与新闻报道中截然不同的形象，那么多与政治毫无关联的东西。
柏妮丝不得不顺着这些去想他的消息来源。
如果有什么新奇玩意需要在两族之间流通，那肯定是先流入贵族；如果什么听都没听说过过的神奇种族偷偷从事了服务业，那必然是服务贵族；如果有什么人接触了三教九流各种异人后依旧觉得他们个个纯真可爱——毫无疑问，贵族！贵族！贵族！
在餐桌上详尽描述了异族特征并讲述了异族故事的韦兹，无异于自报家门。
或许家中行商，因此接触异族的机会比他人更多，因为身份高贵，才会被异族时时讨好；但家道中落时尚且年幼，因此无法辨别他人的真情假意。
柏妮丝没有忘记韦兹说漏的那个“小时候”——像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喜欢将家中出事作为一个分界性的标志，以此区分曾经和现在。
她曾经以为的因为是叛军所以有接触当然也说得通，可说到底哪个危险人物暗中接触外族不为利益不为政治而只是为了看个画本啊！
再加上对方明明身为叛军却习惯性对真理之神的赞美。
嗯，没跑了。
对对方身世的判断加上一些似是而非大多数人都能对号入座的神棍话术——缔造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好朋友柏妮丝！
可韦兹并不清楚这些话术。
他大为震撼，但他不敢说，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做出反应。
柏妮丝满意地将手搭上他的肩：“好朋友，你看，你根本就应付不来目前的处境，尽管你已经努力地想要融入，却依然发现自己跟不上他人的步调。”
“可…我…会努力……？”韦兹的大脑费力地转着，他半新的大脑还未遭受过异世界话术的冲击，一听之下只觉得句句都对得上，震撼之余甚至产生了一丝自我怀疑。
如果让柏妮丝来评价，她倒是觉得韦兹没必要自我怀疑的，毕竟她这些年到处打工也接触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其中威尔和莱特那样的文盲也不少，半新的大脑在一众崭新的大脑中已经足够出挑。
这三个人就像三只小猪随便搭的房子，各有各的潦草。
但至少现在，她要让韦兹觉得自己是那个最草的草房子。
柏妮丝：“你一定也很疲惫，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存在价值，是否真的帮到了同伴，可是越想你就越不能确信，越觉得自己无足轻重，因此就算行事稍有偏差也无伤大雅——”
韦兹：“——！”
柏妮丝乘胜追击：“你们分明是为了共同的目的才聚在一起，可事到如今你将思考完全托付给了别人，不再考虑为了达成目的应当如何，成了一个只知道听命行事的任务仪器！”
韦兹一时没有说话。
他在飞速翻找过去近十年间的所有经历。
可是找到一半，他意识到不能再找了，他已经完全按照柏妮丝的话去思考了。他明明一开始十分确信柏妮丝只是在借机离间，可现在又不得不觉得她的话确实有道理。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完全无视柏妮丝的话，可当她的攻击触碰到他的堡垒，却像花环彩带般轻而易举地沾附其上，留下一个洗刷不去的涂鸦。
他太擅长换位思考，以至于时常不能坚定立场。在他的意见与别人发生碰撞时，他要么退让，要么就刻意摆出一副强硬的态度，然而只要别人摆出一副从他的角度着想的意思，他立刻就会怀疑起是否真有这么一回事。柏妮丝便利用这一点，将自己的意见单方面交代给了他，而后为了不让他醒得太快，她又飞快地放缓态度表示自己其实也能理解他对同伴的忠诚，以象征性地表明二人其实是交换了意见而非她单方面灌输。
毕竟两个人交换意见听起来可比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试图扭转另一个人的观念好接受多了。
要问柏妮丝为什么这么了解，因为她自己也是如此。
……人为了逃命是连自己都可以用来做参考对象的！
按照她自己的经验，如果她觉得自己的立场马上就要动摇了，可是偏偏不能动摇，这时应该怎么做呢？
——回避话题，转移注意。
柏妮丝问到：“为了你们的大计，你知道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韦兹立马咬勾：“我愿意付出一切！”
“啊，不是，”柏妮丝扭头，示意他看向路边戴彩帽的小孩，“那个小孩会死。”
为了掩饰行踪，韦兹一直带着柏妮丝在破烂的小巷里躲躲藏藏，此时已经抵达了能靠近庆典却又不至于被人发现的极限。他们两人藏在一处，能远远地看见广场周围的热闹，别人却注意不到他们。
节庆的彩旗歪歪扭扭，吆喝的话语五花八门，投机的商人摇着小车，趁机向人叫卖热红酒。小孩攥着几枚硬币，踮起脚尖探头看，被小贩推开后又急着追上去辩解自己是为长辈采买。
“他？”韦兹十分不解地回望柏妮丝。
“你没听见他刚刚管那个士兵叫爸爸吗？”
能担任庆典护卫的工作固然光鲜，可万一工作不力，让人毁了庆典，可不是都得死？
或许里根三世还处置不了教廷的骑士，可他对于自己的士兵，仍旧如同天父那般富有权威。
“多可怜，明明还那么欢快。”柏妮丝轻轻道。
韦兹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痛苦。
他不是为是否要害死他人而挣扎痛苦，而是为怜悯他们必死的命运而痛苦，而那个小孩也的的确确令他回想起儿时的自己。
“只要破绽出现在教廷那边，就没有人会死哦。”柏妮丝惋惜地看向韦兹。
相比之喜怒无常的皇帝，在不涉及信仰的问题上，教廷还是倾向于让人戴罪立功。
韦兹的呼吸重了一下：“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自然是因为我同教廷更亲近，希望他们趁机把我救出来，”柏妮丝毫不避讳地说，“这个问题你不是已经在心里为我回答了吗？可是我说的话又有哪里没道理呢？”
“光只是听从命令，就已经害死许多人了吧，”柏妮丝遗憾地摇头，“明明思考一下的话，事情可以不用发生的。”
“韦兹，我本以为你是有一点不同的。”
柏妮丝仿佛失望，又仿佛暗含希望，轻轻别开了脸，又抬眼去看他。
有多少人会被这“一点不同”迷惑呢？
总担心自己不合群，又厌恶被淹进人海中，于是抱守着一点点固执，指望着谁来坚称自己与众不同。
那个人要比他更了解他，要比他更靠近他，比他更清楚他的不同。
他既固执，又迷茫，既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又觉得不该表现得与别人不同，因此当某个人站出来，言之凿凿地向他描述一个别有信念的自己后，他就不得不相信，这本就该是自己的模样。
“我明白了。”韦兹于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