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棠宫中张灯结彩，喜庆的红色刺得眼睛生疼。

    这是最后一次居住，明日就要换新的住处了。

    她双手抱着腿蜷缩在床上的一角，望着桌上明明灭灭的蜡烛。

    李竹雪的手捂住心口，感受胸腔的起伏。

    错误的时间，注定不会有结果。

    爱吗？

    对于李竹雪来说，风尧到底是权衡利弊下的选择，还是求而不得的执念呢？

    她也不清楚。

    风尧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也是她人生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他是她迷惘时的指路明灯，累时的依靠，追逐梦想时最坚实的后盾。

    李竹雪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便可保风尧安全无虞。

    可惜事与愿违。

    正如猜想的那般，在她被罚的那些日子里，风尧经历了十数次大大小小的暗杀。

    有毒的食物，水以及不定时造访的刺客。

    如果没有苏木香的暗中帮忙，她在出来时根本看不到活着的风尧。

    父母为之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李竹雪清楚，父皇母后的个性，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铲除风尧，表面上是为了稳定江山，实际上要扼杀的是那个有独立思想的自己，否定过去的一切。

    风尧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想用仅有的生命为她铺出一条康庄大道。

    所以，李竹雪用卑劣的手段逼风尧就范，一方面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另一方面，她不确定自己能在他的注视下完成登基大典。

    李竹雪怕自己会因为他的一个眼神而溃不成军。

    她已时日无多，所求不多，唯愿他平安。

    另一边，禁闭室。

    风尧透过天窗看着月亮。

    那日，也是这样的皎皎明月，黑暗中唯一的光，照亮了他的人生。

    “吱。”牢门开了。

    “来来来，把酒搬到这里就可以走了。”夜青山拎着食盒，指挥小厮把酒搬进来。

    不一会儿，十几个酒坛整齐的堆放在一起，酒香溢满了整个禁闭室。

    “才放出来多久呀，你咋又进来了。”夜青山边说边将饭菜摆在桌子上，“不是我说你，明知小恶魔的脾气不好还上赶着找骂，你呀，纯属作的。”

    “嗯，你怎么来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你忘了？我当然是来帮你庆贺生辰。今晚我舍命陪君子，咱俩一醉方休！”夜青山将酒倒入碗中，“傻站着干嘛，快来尝尝这饭菜，都是醉仙居的招牌菜，这长寿面可是我托大厨特意做的，你来尝尝。”

    风尧望着桌上的美味佳肴和角落堆积如山的酒坛道：“你今晚大出血了呀。”

    “那是，我可连爷爷私藏三十年的女儿红都挖出来了。”

    风尧调侃道：“你不怕你有命喝，没命回吗？”

    ‘一杯疯’的威力，夜青山可是第一个见识的，也是后来躲得最远的那个。

    如今想要上赶着被揍，还是头一遭。

    “今日情况特殊，再说……”夜青山从袖口中掏出两瓶药，把其中一瓶扔给风尧，“没有完全的准备，我怎么敢来？我早就去找香香要了跌打损伤药，那一瓶是她顺便给你的止血药。你是一杯醉，至于墙角的那堆，是我为自己准备的。”

    风尧夹了道菜放入口中，评价道：“色香味俱全，好吃。”

    说完，风尧扬起酒碗准备一饮而尽，却被夜青山阻拦下来。“我现在还不想挨打，咱俩先聊会儿。”

    风尧只得放下酒碗，“你说吧，我听着。”

    夜青山一粒花生米一口酒，眼中满是探究的神色。“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再次相遇时，夜青山已经察觉出两人之间有些奇怪。

    起初以为是久别重逢的错觉，后来发现并不是，两人的冷漠和刻意疏离是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

    他们仿佛在心上建起了无法逾越的高墙，拒人千里之外。

    “那我换一个问法，五年前，你为什么要突然离开？”

    “在皇宫呆腻了，想出去看看。”

    风尧眼睫微颤，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口腔中清淡的长寿面莫名发苦。

    那是李竹雪及笄礼的前几日，皇后把他叫到了未央宫。

    皇后和蔼可亲地询问他近况，夸赞他的尽职尽责。

    唯有他注意到，皇后总是有意无意的瞄向屏风，似是等待什么反应。

    风尧推测屏风后有人，除了皇后，在未央宫中自由出入的唯有两人。

    皇上不可能偷听他这个无足轻重人的答案，所以那人是谁呼之欲出。

    皇后看似无意露出破绽，实则在告诫他想好再回答。

    或许是知道风尧领会到她的意思了，接下来便直入主题。

    皇后似是唠家常的开口道：“听闻你已行冠礼，可有什么心仪之人呀？”

    风尧一本正经地回答：“臣无心婚配。”

    “无心婚配怎么行呢？你还是太年轻了，人呐，要先成家后立业。”皇后看了眼屏风，话锋一转问：“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的上我儿呀？”

    风尧想也不想说：“能配得上公主的必定是人中翘楚，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皇后浅笑，语气中却是没有半分开玩笑之意，“那你觉得自己能配的上我儿吗？”

    风尧惶恐道：“云泥有别，公主乃万金之躯不是臣能宵想的，皇后娘娘莫要折煞微臣。”

    皇后很满意风尧的回答，为难道：“可是…我儿好像不是这么想的呀？”

    皇后苦恼地揉着太阳穴，遗憾道：“棒打鸳鸯这事本宫断然不会做的，知难而退又显得我儿有眼无珠痴心错付，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呢？”

    风尧知道，皇后这个问题并非要听他的答案，而是她在心中早已有答案，让他执行，所以顺水推舟道：“皇后娘娘有何高见，臣愿闻其详。”

    “不如这样吧，本宫给你个证明的机会。就以五年为期吧，五年后我儿二十岁，正是婚嫁之龄，你只需做到刚才说的，’人中翘楚’，‘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三择其一就行。你意下如何？”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后娘娘厚望。”

    人中翘楚，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看似简单，实则难如登天。

    人中翘楚，必定有一技之长，受万民敬仰；文能安邦，可是他没有功名在身，亦无法考取功名；武能定国，需要有家世作为后盾，才能在极短的时间提拔上去统领将士。

    风尧并不觉得皇后故意刁难，因为公主璀璨夺目世间唯一，与之相配的必然是人中龙凤。

    哪怕机会渺茫，他也会拼尽全力得到皇后的认可。

    皇后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了，“好，你退下吧。今日之事，是你与本宫的约定，本宫不希望从他人口中听到。”

    “臣告退。”

    待风尧走远，皇后喊了一句，“出来吧。”

    李竹雪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来。

    “我们的对话你也听到了，我给了他机会，至于抓不抓得住那就看他的本事了。赌约已成，在这期间收好不该有的心思，不然他能不能活到赌约结束，就不好说了。”

    李竹雪毕恭毕敬道：“谢母后成全。”

    风尧为了那个可以正大光明站在她身旁的机会离开了皇宫。

    只可惜，天意弄人。

    他还是错过了她。

    那一臂的距离，却是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夜青山显然不信他的说辞，继续道：“既然腻了，为何又回来？”

    风尧张口就来，“钱花光了，就回来了。”

    夜青山嘴角抽搐，信你个大头鬼，“我听你胡扯，你的嘴真的是比铁都硬呀。”

    风尧趁他不注意，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夜青山哀嚎：“不要啊！”

    他捂着脸，久久没有等到风尧拳拳的爱，慢慢从指缝中观察风尧的表情。

    风尧面色如常的一口菜一口酒，丝毫没有醉意。

    夜青山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手搭在风尧的肩上，一副我家儿子长大的自豪感：“我儿果然长大了，为父甚慰啊。”

    风尧嫌恶之情溢于言表，“滚犊子。”

    夜青山端起酒碗与他干杯，几碗酒下肚脸色泛红醉意上头，似是埋怨又似是宣泄道：“儿啊，我要是你，早就向小恶魔表明心迹了。可惜呀，为父的心上人不是小恶魔呀！”

    风尧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若是你…便可向公主求爱了。”

    家世显赫，人中翘楚，武能定国，亦不会成为公主的绊脚石。

    或许是在酒的作用下，风尧第一次在旁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心意。

    夜青山连忙问：“世上姑娘千千万，你为何喜欢上那个小恶魔？你忘了小时候日夜抄书的噩梦了吗？”

    他现在依然记得手要废了的酸爽感。

    卸下心防后，风尧好像开启了话匣子，把心中的秘密像倒豆子一样说出来，“甲之蜜糖，乙之□□。有的时候真的好羡慕你啊！可我…只是一个赌徒之子，我配不上她…。”

    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朝廷，四流官，五流商家，六流客，七馋，八懒，九赌钱。

    风尧本名张天，母亲难产而亡，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他把家产输尽无力还债便把年幼的他抵押给了赌场。

    在风尧的记忆中没有父亲的模样，每日混迹在赌场帮工，认识的字也只有：赌、大、小、和四个。

    他没有名字，别人也不屑记住他的名字，所以在赌场的一般称呼他是，喂，那个谁，吃白饭的，赔钱货，黄口小儿，小乞丐。

    日复一日，他在耳濡目染中他学会了赌技和偷窃。

    吃不饱穿不暖已成为常态，他以为会这样过一辈子，在这肮脏的地狱发烂发臭。

    直到那天，赌场的客人看中了他，想要把他当娈童。

    他做了一个改变人生轨迹的决定，逃跑。

    他拖着满身伤痕的身体逃到了一个阴暗的小巷。

    那天如钩般地月亮异常明亮，它的光芒掩盖住了旁边所有的星辰，让人移不开眼。

    他已经丧失了求生欲，走马灯中看到自己如浮萍般的一生，只希望下辈子不要再轮回成人了。

    等待死亡的降临是孤独的害怕的，但想到自己无人惦念又很开心，至少不会有人因他的死而悲伤。

    不知不觉的到来，悄无声息的离开。

    许是上天垂怜，又或许是机缘巧合，他鬼使神差地喊了句“救命。”，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缕光。

    三岁的李竹雪从马车上跳下来，迈着小短腿跑到他的面前问：“你好像伤得很严重，要不要跟我走。”

    他回了句“好。”后便丧失了意识，再次醒来后便是在皇宫里了。

    或许是第一次救人，李竹雪对他格外上心，三不五时过来看他的伤势，甚至让他自己选名字。

    李竹雪炫耀道：“我的名字是李竹雪，母后说我出生那日下了大雪，名字取自风倾竹上雪，是不是很好听！”

    “你叫什么名字？”李竹雪说完皱着小脸否定道：“不对，母后说我的人要姓风，还要我自己取名字，好麻烦啊！要不…唐尧虞舜夏商周，你要不选一个？”

    “尧。风尧。”

    这是他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只是当时把’倾’错以为是’听’，选择了尧的意思是，风尧听李竹雪的。

    也庆幸当时读书少，否则也不会取个’尧’字。

    风倾竹上雪，风尧倾慕李竹雪。

    真是一语成谶啊！

    风尧离开那烂到根的地方已是耗尽所有运气，又怎敢奢望皎皎白月的垂青。

    夜青山或许不会懂，抄书对于他来来说是一种惩罚，对风尧来说却是一种奖励。

    他是这偌大的皇宫中唯一不识字的人，陌生的环境，没有纸和笔只能用树枝来练。

    李竹雪之所以让他抄书，只不过是想让他有机会学习。

    让夜青山罚抄，不过是告诉别人他与夜青山关系好，让某些势利的人忌惮不要招惹他罢了。

    风尧一碗接着一碗喝，丝毫没有醉意，反而越喝越清醒。

    相反，夜青山满脸通红，开始说胡话了，“兄弟，大胆点！你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呢！不要像我，连个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哦？为什么没有机会呢？”风尧漫不经心地问。

    夜青山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到风尧身边，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兄弟我呀，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风尧手中的酒碗没有拿稳，摔到了地上应声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