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叶晴柔现在回想,她第一次看到华子瞻,应该是在民国34年,大概直到现在,华子瞻并不知道,那是他们的初次相遇。

    那是11月的一天,是上海冬日常见的一个阴冷的雨天,天空中雾蒙蒙飘着细雨,寒风裹着小雨,潮气从四面八方钻进衣服,让人感觉浑身湿腻腻的。小雨也不知已经下了多久,只见地上满是水,天上也是水,目之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水。乌云低低地压下来,仿佛压在了心上,连带着让人心情都阴郁起来。

    可是坏天气对叶晴柔倒没有多大影响。从重庆到上海,虽然火车坐了几天几夜,她并不觉得疲惫,反而越近上海越觉得轻松。随着长鸣的汽笛声,这列黑黢黢的火车像一个负重累累的老妪,终于慢吞吞驶进终点站。长途跋涉终告结束,车上的人们都开始骚动起来,纷纷站起身归置行装准备下车。

    这是一趟从大后方开来的列车。抗战胜利后,大批流亡在外的人迫不及待返回家乡,本就狭窄的车厢,足足塞了超过座位数一半的人,虽然中途不断有人下车,但往往托了关系上车的人更多。车上实在拥挤,大家都动起来就挤得更厉害,叶晴柔拎着箱子被人流推着往车门的方向走,她一只手拖住皮箱,一只手扶着不断被人挤歪的帽子。她戴了一顶绛紫色软呢短沿小帽,穿着长长的灰色呢子大衣,脚上的黑色皮鞋已经被人踩的灰蒙蒙。后面的人发了猛地往前挤,挤得她几步趔趄。这时,一只手从侧后方伸出来,将后面那人拦了一下。她扶着帽子连忙回头递过一个感激的眼神,可是人潮汹涌,还有行李挡着,瞬间就把那人挤到更后面去了。她没看清那人的样貌,只看到他穿了靛蓝色的大衣。

    车门打开了,人群像潮水一般涌了出去,叶晴柔被这股人潮带出了车厢。她很好奇又心存感激,想看清楚那人的样子,于是下了车让出几步路,站在门口往里张望。这时,人群中一张英俊的侧脸吸引了她。刀刻一样高挺的鼻梁,剑眉星目,眉毛低低地压在眼睛上,眉尾像利剑一样高悬,瘦削的下巴坚毅有力。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叶晴柔看着他挺拔而修长的背影不禁有点怔住了,等到她回过神来,只看到靛蓝色大衣的下摆在风中飘荡,随即便消失在人群中。

    叶晴柔此行来上海,是托亲戚为她谋了一个在淞沪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当文员的差事。她出身书香门第,家世不俗,又漂亮聪明,从金陵女子大学毕业后,因为战事,一直没有找事做。当然叶家也不是养不起她,可如果待在家里,早晚都是要走毕业就嫁人这条路的,她实在不愿意就这样从一个家庭里走出来,又走进另一个家庭中,一辈子圈在家里做女儿、做太太再做母亲。她希望能跳出家庭的圈子,走到社会上,自食其力,于是便托人介绍了这份事做,薪水虽然微薄,但好在家中在上海有处房子,薪水只供吃喝,倒也生活无虞。

    抗战结束后,局势稍有平缓,她就急着去上海。叶家老爷子年轻时在欧洲诸国游历,相当开明,从来都把女儿像男子一样培养,女儿毕业后也不催她结婚嫁人,反而以女儿有此自立决心而相当自豪。但老爷子为了女儿的去处也是颇费了一番踌躇,最终选定了警备司令部,一来是族中有亲戚在国防部照应;二是警备司令部好歹是跟军方扯上关系,市井流氓、瘪三地痞等也不敢轻易招惹,人身安全可以确保;三是自己的妹妹叶昉蓉嫁给了上海富商潘言琏,叶晴柔小时候就很得叶昉蓉喜爱,到上海一切都有人安排。

    出了车站,已有潘家小姐潘月桢坐着汽车来接。叶晴柔远远看见潘月桢在跟一个高大的男子攀谈,那人竟像是车上的那个“靛蓝大衣”,她赶紧向潘月桢招手。月桢看到,马上作别男子迎了过来。

    见了面姐妹俩免不了一番寒暄,月桢指挥司机帮晴柔把行李搬到车上,拉着晴柔坐进汽车,说:“我妈说让你先住在我家,你们家的房子改天派人去收拾一下,等收拾干净了再搬过去。我们家东西、佣人都是现成的。咱们多久没见了?刚好我也想让你多陪陪我。其实你一直住在我家也没什么,反正家里房子多得是,我哥哥也不在家。可是我姆妈说,小姐你非要闹独立,一定要自己出去住。”月桢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都不容晴柔插话。说罢她笑眯眯地看着晴柔。晴柔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本来我来上海就是要开始独立生活的,从我家里搬出来又搬到你家去,岂不是白来了?而且我家那边离工作的地方近,上下班也方便。等我收拾好了,也欢迎你来我家做客。”月桢说,“那敢情好,我要是在家里待烦了,就去你那儿住几天。其实,你们警备司令部有我认识的人,改天我给你介绍一下,让他多关照关照你。对了,就是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人,你看见了吗?”晴柔心想,那不就是在车上帮了她的“靛蓝大衣”?她便点点头道:“那就借你的光了。”月桢仿佛很有兴趣跟人谈一谈他,接着说,“这位先生啊,是我所见过的最英俊潇洒、绅士得体、才华横溢又坦率真诚的男士。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位胆识过人的大英雄,是一个真正的党国精英。”晴柔听了她这么一长串夸人的话,不禁莞尔一笑,打趣道,“这位先生,也是我听过最多赞美之词集于一身的男士。”月桢笑着摇摇头说:“只可惜啊......”晴柔看她拉长了声调卖关子,忙问道:“可惜什么?”月桢看了她一眼,脸上仍然挂着笑说:“可惜这位男士身边,围着他转的女人实在太多了。”晴柔听到这里不由得有点鄙夷起来,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她向来不喜欢受女士欢迎的男士,喜欢在扎女人堆儿里的男人,能有什么好人,不过是寻欢作乐、浮华浪荡之辈。

    两人一路上说笑着,不一会车就开到了潘府。潘家的房子在大西路上,是一栋白墙青瓦的小洋楼,楼前一块草地,草地上架着一个秋千,秋千旁摆着镂空的白色小圆桌和椅子。雨已经停了,草地上湿漉漉的,桌椅的镂空图案上挂着水珠。汽车开到小洋楼前,早有老妈子、佣人们等在门口等着上前帮忙拿行李。晴柔和月桢下车来手挽手走到前厅,潘先生不在家,潘太太赶忙出来迎接。姑侄俩几年没见,潘太太拉着她的手问她:“一路上还好吗?你父亲可好?”叶晴柔忙握住姑妈的手道:“父亲很好,还让我问姑妈好呢。”

    潘太太话还没说完,便开始掉眼泪。年长一些的人,仿佛特别容易动情,隔着几年的战事,叶昉蓉兄妹已多年未见,在这摇摇欲坠的世道下,生离死别好像都是很寻常的事,而活着的人还能再相见,怎么能不感慨万千?潘太太拿着手绢不停地拭泪,月桢看她一副悲悲戚戚的样子,忙开解说:“哎呀,姆妈,表姐来了是高兴的事,你怎么哭起来没完了。”潘太太点着头说:“对对,是高兴事,我扫兴了。”

    潘太太看晴柔面有倦色,便让月桢带晴柔先回房休息。月桢引着晴柔上了楼,这是潘太太专门腾出的一间二楼客房,房间布置得温馨雅致,一张西式铜管床,正上方挂着白色的帐子,床上是淡蓝色织花缎面被褥,靠窗的红木书桌上摆了几样装饰,白色雕花的梳妆台上已备好了各种粉盒、胭脂、香水,都是崭新的。看得出,女主人为了迎接她来很是花了点心思。晴柔坐在松软的床上,顿感一阵倦意,于是脸也没洗便睡下了。睡了不知多久,有佣人来叫吃晚饭。晴柔赶紧进浴室梳洗一番,换了身衣服下楼。晚上,潘先生也回来了,特为她准备了一桌子菜,算是接风洗尘。饭后,潘先生问了晴柔今后的打算,晴柔也就把在这里只是暂住,过几天等房子收拾好了就要搬出去的想法跟他说了。潘家夫妇早已接到晴柔父亲的信,也在信中知晓了此事,见晴柔没有改变主意,便也不好多做挽留,便由了她,只说潘府过几天要办一个舞会,等舞会完了再走。晴柔毕竟是年轻女孩,也爱凑热闹,便一口答应了。

    第二天,潘太太让月桢带着晴柔去做了几身衣服,顺便去永安百货添置些脂粉首饰。月桢顺便带着晴柔去逛了逛上海有名的去处,两人倒是很逍遥快活。

    后面几日潘太太一直在家里准备舞会,忙得不可开交,晴柔帮着潘太太和月桢指挥佣人打扫卫生,布置前厅,又去饭店定餐单,也跟着忙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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