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次日清晨,天色尚泛着青光,灵希悠悠转醒,才知在蒲团上趴了一整夜,头脑昏昏沉沉,如同将这数十万年又历了一遍,却没几段美梦。

    她将身上的披风揽在怀里,顿时有些得意,凌煦总还是心软的。

    可又想到若是从前,他定然一早将她挪到榻上睡去,哪舍得让她在地上一整夜。

    灵希忽得有些歉疚起来,是否那日对他太过分了。

    先前被那“床第之欢”四字激怒,竟连那些有损他脸面的话都说得出,合该他心中揣着颇深的怨气。

    正揪心着,她蹑手蹑脚到屋门外,轻轻扣了几声,心道,既然年纪大了他一个三桑有余,哄他两句也是自然的。

    房中久久无人应声,灵希捏决将屋门大开,才发现其中早不见凌煦身影。

    她瞧着地上一片狼藉,盯着手中的披风瞧了一阵,骤然将它撕裂随处一撇,整座岛上寻人去,不在话下。

    ……

    “你就这般与我相看两厌,一门心思想着逃?”

    灵希寻到凌煦时,只见他面朝汪洋发丝凌乱,身上十数伤痕,羽翼摧折颓然垂着,嶙峋礁石之上散了一地翎羽。

    海风微咸,湿沉的雾气拢了远处的海天,海浪拍岸声阵阵,仿佛此生唯一的目的就是击穿这些碍事的礁石。

    凌煦抬眼望去,整夜与这结界缠斗让他筋疲力尽,在如今的灵希面前,他好似是肉体凡胎。

    真想将它撕开一道缝隙,一头栽进这浩汤碧水。

    他喃喃道,“不想逃的怎么能被称为禁脔……”凌煦将嘴角的血迹抹去,转身望着灵希,“放了我罢……”

    凌煦的神色当中丝毫未带恳求,只是浓重的悲戚,较之杻阳山被灵希丢下时更甚。

    这让灵希陡然心惊,生怕这恨意此生都无从消解了。可她更怕今日以后,天涯相忘,永无重逢的一日。

    她将从前被漆子休锁在无量宫万载的无奈,原模原样为珍爱的人亲手奉上,才知原来是这样一番滋味。

    可她末了只是抬眼望天,自嘲般地轻笑,“你们皆是一个样,某日忽得便想弃我而去,只当我是你们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一用便罢了的身外之物么?”

    “想破这结界?来,我教你,”灵希飞身上前,伸手将凌煦衣襟之内的璞玉真身掏出来握在手里,“只肖一掷,便能让你心想事成——”

    一语未竟,她便施决将它掷向那层若隐若现的结界。

    凌煦见状,手上施决与灵希浑厚的修为抗衡着,吼道,“你疯了。”

    “我是疯了,疯到一开始就将命门交到别人手里,”灵希兀自倾诉这不甘与怒意,眼眶中蓄满热泪,她恣意宣泄着,

    “人人想得的神器就在你手里,你凭什么不用,漆子休会,凌琰也会,你也一样!”

    灵希周身爆裂的修为掀起滔天骇浪,甚至要将整座瀛客岛席卷,幸而那道结界,护着这处小岛安然无恙。

    凌煦张开双翼,将半空中的灵希真身夺回手里,灵希轻呼一声,才骤然收手,将差点击穿他翅膀的修为敛去。

    他在半空中打着转儿,落地时扑簌簌又是几片翎羽飘扬,凌煦猩红着双目瞪着她道,“若是想死,还得看看我答不答应。”

    灵希将凌煦的双手挣开,“我生生死死,何时有人问过我的意思了?他们让我牺牲,从来都连告知都不屑于……”

    她踉跄走到岸边,想起每一遭不遂她愿的死亡,终究是以手覆面,随着巨浪的嘶吼小声啜泣。

    她对漆子休的怨较之对凌琰的恨,更多千倍万倍,曾以为将那无量宫整座沉了海,便能将心中的恨意一并消去,但她终究是低估了与他难缠的纠葛。

    凌煦眉头紧蹙,将灵希真身紧紧护在掌心。他也暗恨没有投生早些,白白让过去那些人伤得她血肉模糊,再不愿信这世人。

    可她终究将心思过分系于漆子休身上,让凌煦比先前每一次都绝望。

    他喃喃自语,“你可知我得知漆子休负你时,心疼之外又有多少欣喜,我以为他再也不能成为你我的阻碍。可是阿希,连梦里你都在唤他的名字,如今,你让我如何和一个死人去争……”

    他的话被涛声嚼碎,断断续续传进灵希的耳朵里。

    灵希冷笑一声,抬手轻拢在萧瑟的海风里纷乱的青丝,“阿希?她已经死了!死在东海边,就死在你怀里,你不记得了么?”

    她拂袖将面上的泪水擦个干净,回身上前一把将凌煦的后颈钳住,让他的耳畔凑近她的唇,

    “区区半百光阴,你就与别的女子定了情,怎么她的死在你心中便是无足轻重了?枉我还时时念你,是你,是你亲手葬送了从前的情分!”

    灵希说来怒不可遏,手上利落捏决,倏地将凌煦幻化成为一只鸟儿,关进笼子提在手里。

    她细细端详着,“若是离开我让你更好受些,那你也休想如愿。从今往后,你就算是恨,也得日日在我眼前。”

    她冷眼瞧那凌煦在笼中上下翻飞却无计可施,“在你心里,我和那群蛮荒暴徒大约没有分别,甚至变本加厉罢。有本事就杀了我,拿回自由……”

    灵希只想赌一把,凡有血气,必有争心,漆子休曾为名利一搏而亲手毁了她,同样是面临抉择,她真想知道凌煦到底会如何。

    ——

    魔族之中已是日上三杆,凌夕早在庭中操练一番,薄汗湿衣,回殿将护腕摘下,轻踢一脚仍在地上酣睡的魔族少主。

    仓术翻了个身儿,大大得舒展了手脚,侧身支头,伸手拽了凌夕的裙边,嗓音喑哑着道,“娘子夜里可还安眠?”

    “自然,”凌夕蹲下身来,“今日还要拜见你父尊,快去整装一番,不然可要迟了。”她可是迫不及待要会一会敌手,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仓术却耍赖似得攀上凌夕的胳膊,同她商量道:“魔族其实并不在乎这些虚礼,不然咱们改日再去……”

    凌夕眉眼一挑,盯着他道,“你仿佛对魔尊畏惧非常?”

    “想必娘子也听过昆冈一战父尊灰飞烟灭,可他复生之后,性情大变,动辄将惹他不如意之人碾成齑粉,连我在他面前也是终日战战兢兢。”

    凌夕从前曾听父尊提及,仓毋宁生前是生性直率行事莽撞之人,并不难摆弄。难不成如今遭逢变故,成了一副狠辣心肠歹毒心思,这可要小心决断了。

    她正琢磨着,仓术双臂环膝,可怜巴巴地埋头道,“他一向嫌我不成器,我虽是一介少主,却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凌夕闻言竟有些许动容,仓术如此,可她又如何不是,神尊之于她,同样也是悬在颈项上的一柄利剑。

    这二人谁又不知大婚背后神魔的对弈,只是亲身在这棋局之中,不知何时便会被下棋的人所弃。

    她将千般思绪放在一旁,起身一把将仓术拽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两方对垒,有志者胜。”

    ……

    二人相伴行至首阳堂,仓术的胳膊抖似筛糠,直逗得凌夕轻笑。

    仓术面上一派凛然,干咳几声,冲凌夕挤眉弄眼,让她神色肃穆些,凌夕这才作罢。

    凌夕还未迈进首阳堂,便觉浩荡至纯的魔族修为将周遭笼罩,对她形成沉重的威压,不禁让她的喘息有些急促。

    仓术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猛地拽起她的手,再望向她的神情中布满了视死如归。

    凌夕瞧他深情变幻莫测,突然眉头微蹙甩下他的手。若是殿中是一个陷阱,若是他魔族要利用她图谋些什么……

    她幻化出一柄匕首抵在仓术腰间,低声道,“你为何几次三番推脱来此,莫非当真有何图谋?”

    “我仓术在此起誓,若是父尊对你有何歹心,我定拼死相护。”仓术目光沉静,低声信誓旦旦。

    凌夕收了匕首,冷哼道,“若你此生有欺我瞒我之举,我必手刃了你,绝不留情。”说罢便将仓术推搡进首阳堂。

    首阳堂中一眼望去除了青砖灰瓦,毫无颜色与生机,竟如泼墨所成一般。

    凌夕随仓术穿过九曲回廊,这里无人清扫,四处边角却一尘不染,仿佛久不生风,更添诡异。

    二人无言进了正殿,上首一个庞然大物巍峨如山。

    仓术上前跪好,请安道了一声“父尊。”

    凌夕微微一福,拱手道,“神族长公主凌夕,问魔尊安。”

    寒暄之语兀自绕梁不绝,却许久未有人应。凌夕眉头微蹙,捏决释出一缕修为向大殿深处悄悄探寻。

    凌夕的这道术法还未近身,却被那石像般的身躯覆手打散,凌夕微受力道反噬,不禁后撤半步,心下腹诽,这仓毋宁果然是不输父尊与子休神君的人物。

    只听仓毋宁悠悠道,“凌琰惯会教导,你一介女流还是省些力气为妙,本尊乏了,你们去罢……”

    话音刚落,上首那巨人样的阴影倏地散去,只留下凌夕与仓术二人面面相觑。

    凌夕有些出神,与仓毋宁这第一局,终究是她耐不住性子败下阵来。

    仓术却长舒一口气,“成了,咱们回阁吧。”说着便要拽着凌夕出殿。

    凌夕刚一回首,便见墙上悬着一幅画像,不由得上前细细端详。

    这画的手法不算上乘,人物有六成形似,神态却不足两成,但这眉目神情颇像一人。

    仓术略有些玩味地瞧着凌夕入迷,低声道,“这是我娘亲。一介凡人,如今只余画像怀缅了。”

    凌夕微微颔首,也未多言,只是扶额细想这模样到底从哪儿见过。末了她才小声惊呼,这画像竟有几分灵希的影子。

    仓术眉眼一挑,嘴角微微翘起,却也不问,伸手拽她出了殿,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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