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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待无花空折枝

    神界蓝田阁中,哲哲吩咐一众仙侍道,

    “你,你,去给龙池仙翁侍茶。你,还有你,尊后昨日吩咐了,要将灵希仙子的药提前煮了,她要亲眼瞧着喝干净。我去布置正殿,免得神尊冷不丁儿地来。”

    她摆摆手让大伙散了,这小半载,蓝田阁是热闹非常,像是一举补了从前的亏空似的,让她一刻也不得闲,她却是乐在其中。

    吕泽指着阁门口的神将道,“将总来瞧三桑神君的女仙们拦好了,被她们吓得,神君这几日都不敢来了。”

    哲哲瞧吕泽神情,竟是真心实意地恼了,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是太子仙侍,却是三桑神君的人,几日不见,竟还放心不下了?”

    吕泽拂袖道,“那群女仙没规矩得很,三桑神君于我有点化之恩,我自然要报答。”悻悻转身走了。

    他自与三桑历遍下世名山大川,见过凡世生死伦常,早就成了莫逆。

    可这些日子吕泽空不出手来,三桑若不愿来,便有几日见不到,有几日见不到他,吕泽便觉得烦闷。

    灵希睁开惺忪的眸子,转身将凌煦抱了个满怀,轻声道,“阿煦,阿煦,你快起来,兰姐姐要过来了。”

    凌煦扶过她的腰,嘟哝道,“再赖一会儿。”

    知道灵希不好意思与他同寝,凌煦从来都是夜里偷偷来,晨起早早走,只想能与她同榻。

    灵希原本又慵懒地向他怀里钻了钻,却忽得向上扬头,磕到凌煦下巴,痛得他哎呦一声。

    她忙将凌煦的被子扒拉开,“你听,兰姐姐来了,她脚步声搞得这样大声,就是在提醒你我。快些起来,回你寝殿去!”

    凌煦好整以暇地侧着身子支头瞧着她,笑骂道,“你我正经夫妻,怎么被你弄得像悖了伦常似的。”

    灵希下了榻便拽上凌煦胳膊,“难道只有我一人害臊?你数月没和你母尊说过一句话,若不是你二人僵着,凭我和兰姐姐的关系,能有什么羞的。”

    凌煦乖乖穿上外衣,嘴上嘟哝着,“这不刚好,没有姐妹变姑妇的事,省了心了——”

    话音未落,殿门便有了动静,凌煦立马变了脸色,捏决闪身,不在话下。

    灵希合衣端坐在榻上,冲必镧摆了张笑脸。

    必镧仔细瞧瞧殿里,确认没人藏着,才摆手让仙侍端药进来,

    “听说你一连好几日拿药浇仙草?仙草都快化形了,从今往后,我得督着你喝。”

    灵希悻悻捧过药碗,“我这身子,补也补不进了,干嘛白白吃苦。”

    “你怎么那么大人,还在和我讨价还价,喝罢。”必镧轻声劝道。

    灵希盯着热气腾腾褐色的汤药,心想人界草药虽不比神界的灵,熬出的药远没有药王殿的苦。心下腹诽完毕,还是一口便干了,回味的苦惹得她打了个激灵。

    必镧这才坐在她一旁,“方才龙池向我打听你的状况,他用人族的法子为你起了卦象,落宫为留连卦,虽说险象环生,却不至于末路。”

    灵希惊道,“龙池怎么会在乎我的事?他不是不喜欢睬我的么?”

    必镧闻言才是当真吃了一惊,“不说这几日他点卯似的往这儿跑,从前你但凡有一点殃灾,他都前来襄助。落星阵那次,若不是龙池去找仓毋宁,就毋宁的脑子,还在凡间痴痴等你呢。”

    灵希不由蹙眉,她仍记得在无量宫初见龙池,那时人族方兴未艾,他仍是少年模样,是凌家的幕僚,漆子休的好友,虽不喜言语,那双眼睛却好似堪破一切,连灵希都有些敬畏他。

    此时她听见“仓毋宁”三字,仿佛就被龙池那双厉害的眼睛盯着,叫她不由更加羞愧难当,“他这人高深莫测,超脱下世,不是你我能懂的。”

    ——

    龙池是寒山族千百年来最出色的祭司,凌琰继位之时,不知何故,甘愿下山辅佐神尊。

    他总是一身灰袍,面色凝重地路过无量宫的沉香树,直捣漆子休的寝殿。

    第一眼瞧见灵希时,却像是见了鬼,少见地露了惊恐。龙池极巧妙地遮掩掉了神色,却也再没正眼瞧过她。

    如今,不周山倒后四十万年的演替之下,人族势弱力竭,龙池也成了众神口中的仙翁,到了老朽之年。

    ……

    龙池来到凌煦殿中,正巧上手为他束发。

    凌煦有些吃惊,小心翼翼递上脑袋,悄声问道,“老师,最近又有日课要做?”

    龙池哼哼一笑,“就知道你怕这个,”他仔细端正了凌煦的发冠,“听必驿说,你与灵希去寒山求见共主,你还险些死在她手里。”

    “那是共主附身,伤我不是阿希的本意。”凌煦轻描淡写道。

    龙池的长髯微微颤动,“共主入世这许多年,也唯有你一人,不肯怕她。”

    凌煦这才想起龙池远见卓识,也是半个寒山族人,愣愣起身,刚要问他所了解的始末。

    龙池却抬手摁住他的肩膀,悠悠道,“初见共主真容时,我才不足十岁,亲眼看见,一把匕首插进了她后心,”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口中记叙的故事经了许久风尘,早就充斥了令他噎声的悲怆,

    “就在如今叫做金声振玉的地方,那时还是一片芦苇荡,朵朵芦苇都沾染过她的血。她死时,山长水断,海浸山倾,整个下世都乱作一团,所谓不破不立,破立之间万象更新。”

    在年幼的他眼里,那时无疑是末日,令他至今回想起来都心内幢幢,

    “下世的水倒灌了半座寒山,我躲在共主像下才逃过一劫,忽然间哀鸿遍野成了一片死寂,我才发现,其他人,其他人一概泯灭,连尸骨都不配留下。”

    凌煦眉头紧蹙,他无从去想龙池成为唯一的存世者是什么感受,这段记忆在《创世》之中都未有只言片语,是曾经一个下世之末,如今的下世之初。

    他终于知道共主为何被下世称作修罗,第一次发觉提到她应当畏惧以至毛骨悚然。

    凌煦喃喃道,“共主如此决绝,还不是因为下世的人不合她心意。”

    他想起阿希在寒山那句“下世杀不了我……”原来下世对她的杀心,从来都不加掩饰昭然若揭,无论世事人心被重塑多少次,都是注定。

    所以,她成共主时,注定从不怜悯,少见慈悲。

    龙池闻言有些欣慰,从未有人肯承认错在下世,只会将共主视作下世之敌,诛人尚嫌不够,还要诛心,

    “即使是在亲手所创的下世,她也只是会受委屈的普通人,不会因为她是共主而万事胜意……你既知道,就不该引她入世。”

    凌煦的神情有些悲戚,原本直挺挺的脊背有些颓唐,他猜到灵希身份已久,却从未想过会因此成为一种顾虑和隐忧。

    可他定定摇了摇头, “她是如何重情重义的一个人,而世人不是想利用她谋取私利,就是想让她断情绝爱稳固下世,”

    他盯上龙池的眼睛,“老师以为告诉我这些,我便会胆怯,和你们一样自私地让她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保下世无虞么?”

    龙池的神情中流露出瘆人的狠厉,“我不是没寄望于你,但你不知深浅,让她用情太过,你瞧她还能活多久,你也看过《创世》,她一死,你可知道对下世意味着什么?你和那个亲手诛杀她的人并没有两样!”

    凌煦曾在凌琰身上见过与龙池相似的执拗,但二人所信奉的却背道而驰。

    他抬眼瞧见龙池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惊道,“老师,我本来就没几日好活了,不必多此一举……”

    手上已暗自捏决,生死关头,自不用管什么尊师重道了罢。

    “生死契,共主未竟之事,我得替她完成。”说着龙池的匕首划破了凌煦的外衣,“你也看到了,若是依照寒山之上共主本意,你早就死透了。”

    ……

    “龙池!”

    殿门忽然被人破开,必镧压低声响怒道,“世上唯一可以续命的丹药我已按你的意思给了希儿,寒山之命我不得不从,可你为何不肯放过他?”

    必镧玉拂尘轻扬,龙池手中的匕首“当啷”落地,“你到底安了什么心,难道我孩儿的命就比众生的命卑贱么?”

    龙池刚想分辨,却听闻殿外灵希的声音正唤着凌煦,他忙将匕首拾起藏进袖口,装出一派正义凛然,出殿门时恰巧与灵希擦肩而过。

    灵希转头瞧瞧龙池,又在殿中巡视一圈,不禁问道,“怎么了?你们……”

    必镧目光躲闪,略扶一下灵希的胳膊,上下打量凌煦安好,才沉声道,“无事,你们闲话罢。”拔脚便离了殿,不在话下。

    ……

    灵希皱着眉头踱至凌煦身前,忽得从身后变出一束花儿来,“你瞧,我们在魅苑种的小南强开花了。”

    凌煦浅笑着接过花儿,插在手旁的瓷瓶中佯作仔细端详,他脑海中实在有诸多思虑,却无从与她讲。

    说她的爱恨嗔痴都要顾惜下世存亡?还是说她不管是神器还是共主,生死都要受人摆布?

    情状胶着,她怎会如此辛苦。

    凌煦想起必驿曾说的那句“一朝头角就,蚍蜉撼山河”,事已至此,他身为蚍蜉,在灵希山河撼动之前,怎知该往何处使力?他想不通,不敢轻举妄动。

    “阿煦?”灵希轻声唤他。

    凌煦一手拽过她手腕,一手揽过她的腰,让她斜坐在他膝上。

    他贪恋地将她搂紧,将脸埋在她颈肩,仔细嗅着袅袅的魅苑桂香,“怎么不叫我一道去?”

    灵希低声道,“我去试试,如今再去魅苑,那群魅妖会说些什么。”

    凌煦这才想到,自从与她杻阳山一别,他再没能从魅苑全身而退,不由打量着灵希,不知她是否也被魅妖缠住了。

    灵希望着他,却没有告诉凌煦,她手心的断掌纹有多疼,手腕,双膝,凡世留下的每一处伤口都不曾真的愈合;

    也不肯告诉他,望恪、山水间、仓毋宁……一应因她而死的人仍会缠上她,直要将她仅剩的半颗心绞碎;

    更不肯说,她确实曾一度对他患得患失,她的心底铺满了对阿迦?的嫉妒,积压着对凌煦强烈的占有,不论生死。她实在是个霸道的人。

    她将凌煦搂紧,轻轻摩挲着他的脊背,“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罢,谁都找不到你我。你对神族已经仁至义尽,他们不能再从你身上抢走什么了。纵然我们要死了,也生同衾死同穴,安安心心死在一处。”

    凌煦闻言心头一振,眉头微蹙,若是从前他定会不假思索地应了。可如今,她越是深情厚谊地对他,他反欲退缩不敢再招惹。

    灵希不止是在他手上化身的玉灵子,不止是人道轮回蹉跎百世的落难仙,她可是创世造物的修罗共主。

    对共主来说,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普通人,是身承生死契的麻烦,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向悬崖取他性命。

    他沉吟半晌,双眼都堆满了泪,不敢眨眼,“阿希,你回瀛客岛等我去寻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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